三人离开“Apostrophe”后,理惠带头走在因周末顾客多而热闹非凡的黄昏商店街。失去光彩的太阳,将干燥的空气染成黄色。一会儿后,三人抵达了某个开辟在和缓丘陵斜面上的集合住宅区。
待在徒有体积却看不出什么特色的公营住宅群之间,让人感觉天空似乎也变矮了。松田卓也居住的那栋位于社区中心,是八层楼的细长建筑,每层楼有十户人家。
理惠重新确认入口信箱处的地址,从这点能看出她好一段时间没来拜访。松田家是C-二〇三号,在二楼。开头的C似乎是建筑代号。之后,三人走上阶梯。
理惠在第三道门前停步,对纶太郎点点头。门牌上写着“松田修平、麻子、卓也”。纶太郎退开一步让理惠按铃,屋内传出某个女人的回应后开了门。
一名大眼睛的女人露出脸。她年约四十,穿着长长的圆领运动衫,一副抵抗不了暑气的萎靡表情。女人看见理惠时有些迟疑,但很快就想起以前见过这个女孩。
“唉呀,好久不见了。”
“午安,伯母。呃,卓也同学在吗?”
“真可惜,他刚刚出门了。”理惠看向纶太郎,于是女人的目光跟着转了过来,“哪位?”
“敝姓法月。您是卓也同学的母亲吧?”女人点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令公子,请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卓也母亲眼中出现困惑的神色。
“呃,您找我们家卓也有什么事吗?”
尽管纶太郎在来这里的路上想了好几个应付这种问题的藉口,但一看见对方的脸,他便决定放弃玩弄这些把戏。
“您认识西村赖子小姐吧?”
“嗯,小学时她跟我儿子同班。”女人脸色反射性地暗了下来,接着她看向理惠,“……真令人难过,她是个乖巧的女孩。”
“我正在调查她的命案。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些事想询问卓也同学。”
这位母亲的脸色,顿时成了种种混乱情感的大杂烩。纶太郎很担心会当场吃闭门羹,而如果不是理惠在场,或许真的会变成这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卓也母亲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向理惠寻求解释,“难道卓也跟那个命案有关系?”
“不,您误会了。我们正是为了确定卓也同学与命案无关而来。”
理惠的答案某种意义上肯定了对方的质疑,但卓也母亲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勉强镇定了下来。纶太郎在内心感谢身旁的女孩。
“您是警察吗?”母亲问道。
“不,我是出于私人因素进行调查。”纶太郎回答之后,重复刚才的问题,“令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不会回家,他出门时这么告诉我的。”
“您晓得他上哪儿去了吗?”
“去东京的朋友家。说什么乐团明天要在原宿一个叫‘瀑天’的地方演奏,所以去那边准备并过夜。”
“瀑天”应该是指“步天”,也就是步行者天国。周日原宿的步行者天国,如今已成为地下乐团现场演奏的圣地。
“也就是说,今天无法联络到他?”
“是的。”
纶太郎耸耸肩。他原本希望能尽早与松田卓也谈谈。接着他问理惠:
“你知道他那个乐团的名字吗?”
理惠摇头,望也一样。纶太郎不抱期待地问了卓也母亲同样的问题,却意外地有了反应。
“……记得是个像糖果的名字。对了,我想应该是叫‘花林糖’。”
“花林糖?”
如果不是走幽默搞笑路线,应该不会用这种乐团名,但这位母亲毕竟是个会把步天记成瀑天的人。于是,纶太郎思考起有没有发音近似“花林糖”,又符合摇滚风格的字眼。
“……您说的该不会是‘Replicate’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卓也母亲一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的口气,“就是您刚刚说的。”
纶太郎从口袋中取出《贴近》的录音带,让这位母亲看上头的标签。认出那是儿子的笔迹后,由于太过不安,她毫无防备的嘴唇宛如要拧干水分的抹布般扭曲。
“真的跟我儿子没有关系吧?最近他都不怎么说话,就连我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接着,她顺口抱怨起孩子父亲多么不中用,纶太郎当作没听见,道声谢后离开了松田家。
三人默默地沿着来时路回去,太阳已几乎完全落下。突然间,理惠问起录音带的事。
“你在哪里拿到的?”
“赖子小姐的房间里。”
“嗯……”到下一个三岔路口时,两名少女停下脚步,“我们要走这边。差不多得回去了。”
“也对。今天多谢,你们帮了大忙。”
“明天你要去见卓也同学,对吧?”理惠热心地问道,“我们可以跟着去吗?我想有个认识的人在场会比较顺利。”
纶太郎不是没考虑过这点,但他依旧认为不该让两名少女介入太深。
“应该没这个必要,我有自信一个人找到他。再说,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注意我的动静,如果你们的行动被人发现,学校多半会插手干预。这么一来,麻烦的还是你们。”
理惠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约好案情有新发展要联络后,纶太郎便与两人分开。
看着她们的背影,纶太郎突然怀疑理惠可能喜欢松田卓也,她的热心或许就是因此而来。但纶太郎没打算利用这点,因为那是肮脏的成人式思考。
纶太郎走到车站,买了只有一站的车票后走上月台。今天他还想再跟一个人见面。
他在邻站鹭沼下车,沿着站前路直直往东走到路口找派出所,询问村上妇产科在何处。
纶太郎依照指示走,不到五分钟就抵达诊所。这个安静的地方,只跟商店街隔一条路。他在建筑师事务所与芭蕾教室之间,找到了写着“村上妇产科”的蓝色招牌。
诊疗时间已过,然而挂号处的灯光尚未消失。纶太郎将来意告诉服务窗口的护士后,对方便以内线电话联系医师,得到了“请稍等约十五分钟”的回应。他在无人的候诊处打量关于“孕妇吸烟会对胎儿健康有不良影响”的海报,这里没放烟灰缸一类的东西,值得嘉许。
过了比十五分钟略久一点后,村上医师走到候诊处。他的脸十分好认,整齐后梳的灰发与友善的眼睛,与西村悠史手记所述如出一辙。
“让您久等了。”他说道,“刚才替一名怀第一胎的年轻太太看诊,所以迟了些。我是村上,您是法月先生吧?”
“是的,让您百忙之中抽空真是不好意思。”
“请别在意。我们在诊疗室谈行吗?”
“好的。”纶太郎跟着医师离开候诊处。
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后,村上拉起帘子,这么一来就看不见诊疗台了。接着,医师请纶太郎坐下,自己也坐在旋转椅上。房间里整理得很清爽,有种令人安心的暖意,似乎反映了医师的为人。
先开口的是村上。
“关于这次的事件,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虽然西村先生的行为不值得夸奖,但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觉得自己该为没能阻止他负责。”
“为什么要由您负责?”
医师紧握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接生过许多婴儿的手。
“明明交谈了两次却没能察觉西村先生的想法,这是我的过失。关于诊断证明的部分,不管如何指责我都甘愿承受,但仅仅这样多半还是帮不了他。”
纶太郎摇头。
“请别自责。我认为您尽力了,重要的是积极面对现实。有件事希望您能帮忙。”
“这点自然在所不辞,但我帮得上什么忙?”
“您读过西村先生留下的手记吗?”
“不,还没。”
“我带了手记的复本过来。”纶太郎递出复本的一部分,“能请您读一下这些吗?我想确认关于您的记述是否与事实有所出入。”
“我明白了。”医师的回答虽然带了点迟疑,但同情西村悠史的他会有这种反应,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所当然。
医师打开桌子抽屉,取出老花眼镜戴上,接着开始阅读手记。他的眼睛宛如在探索镜片内侧似地动着,阅读得十分仔细,连一行都不肯轻忽。读完一遍后,他又从头到尾读了一次,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关于我的部分全是事实。西村先生没有任何的敷衍,也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省略。”
医师拍胸脯保证,仿佛能够确认这点是自己的骄傲。想必他心里真的也是这么认为。
“这样啊。”
“我的回答是否不符合您的期待?”医师表情有些复杂。
“没这回事。”听到这句话,医师拿下老花眼镜准备收起来。接着,纶太郎另辟蹊径。
“还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村上停下手边的动作。
“在八月二十五日的记述中,有这么一段内容。‘据村上医师所言,赖子是八月十八日下午独自来看诊,当时她似乎十分苦恼。赖子告诉医师,她的月经已延迟三个月。诊察后确定赖子怀有身孕,而一听到结果,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最后一句让人有些在意。‘显得如释重负’是您实际上的感觉吗?”
“是的,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她的容颜。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村上医师轻轻将折起的老花眼镜放在桌上。离开拥有者之手的老花眼镜拒绝了血液流通的时间,让肢体有如远古生物骨骼标本般冻结。
“一开始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态度又带刺。唉,这也无可奈何。不过,当我诊察完毕,告诉她确定怀孕后,这孩子露出的表情只能用‘松了口气’形容。她脸上无疑有着放下重担,或完成某种任务的满足感。”
“关于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您有任何头绪吗?”
医师以指尖轻搔太阳穴,宛如用粗笔蘸薄墨画出来的眉毛,则配合着手指的动作伸缩。
“这个嘛,虽然我没办法保证无误,不过女性一旦得知怀孕,必定会产生为人母的自觉。尽管生理期没来会导致心理状态不稳,然而,光是明白有个小孩在自己肚子里活着,就足以让她们振作起来。我个人认为,她的反应大概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您并不觉得她的反应有什么异常?”
“嗯,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文中‘不知为何’这个疑问词,并非出于您的口中喽?”
“当然。想来那诚实地反应出了西村先生的心情吧。他身为人父,会感到困惑应该也是理所当然。”
确实如医师所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连纶太郎本人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种小地方。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医师以低沉声音重复了同样的句子,想来是找不到其他能说出口的话吧。
“真令人难过。虽然我没有女儿,但我自认能够了解为人父者的心情,因为我把来这里的患者全当成自己的女儿。”
说完后,医师长叹了一口气。他就像要替自己打气般玩笑似地耸耸肩,接着询问纶太郎:
“没其他问题了吗?”
“如果不会添太多麻烦,是否能让我看一下诊断证明的格式藉以参考呢?”
村上医师回应了纶太郎的要求,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在解说完格式后,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
“最近我写这玩意时,手总会无法克制地发抖,甚至因此无法写字。你觉得是为什么?”医师的脸突然化为充满罪恶感的深渊,吞噬了纶太郎。“因为我写的诊断证明害死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