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房里只剩两人,理事长便起身走到桌子与书柜之间舒展筋骨。从将手放在脖子上这点看来,想必她跟多数人一样为肩膀酸痛所苦。以她的地位本来就得替许多事烦心,即使因为这个案子增添更多压力也不奇怪。
然而,她转头看向纶太郎时,已经变回原先那毫不示弱的刚强表情。
“你看起来很不满。”理事长说道,“是怀疑我强迫那两个女孩说谎吗?”
“我可不会当着您的面说这种话。但她们说的如果是事实,就没必要找我这种人来,直接质问那个姓松田的少年即可。之所以没这么做,不正是有相应的理由吗?”
理事长微微一笑。她的表情虽然难看,却无疑是在笑。或许她很享受这场对谈。
“你一心想着要追根究底,因此凡事都往坏处想。之所以找上你,只不过是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再说,我们也不方便直接去逼问那名少年吧?”
“那么,就由我去问他吧。”
理事长点点头,但她看起来心不在焉,显然在考虑其他事。
“你来这里之前跟哪些人谈过?”
“跟西村赖子周围的人们碰过面,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
理事长眯起眼睛。
“为什么?”
“《周刊先驱》里有个叫富樫的男人跟我说了些有趣的事。他说这个案子背后有令兄的对头议员牵线,为的是打击齐明女学院的评价,而女孩父亲的老朋友似乎是敌对阵营的智囊。但我倒认为,冨樫很可能是贵阵营的公关人员。难道他没将在下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向您报告吗?”
理事长站着摆弄起文镇。这番话说得拐弯抹角,因此纶太郎怀疑对方是否听得懂他的意思,但理事长似乎是明白了。
她突然坐回椅子上,再度按下对讲机的开关。
“有什么事吗,理事长?”是内海的声音。
“叫那个记者来听。”
“好的,请稍候。”
她看向纶太郎:
“不喜欢有人跟在旁边就直说,我会让他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请务必这么做。”
“我是富樫。”对讲机的灯亮了,“有什么事吗?”
“没你的事了,以后你别插手管这个案子。我会告诉家兄。”理事长宣告完毕后就切掉了开关。
“那人是家兄指使的。”理事长十指交握说道,“看来他似乎太小看你了,如果是我就会派个机灵点的人。”
“像中原那样的男人吗?没什么差别。”
她盯着纶太郎。这回的眼神不像先前那般炽热,反而有种距离感。
“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明明不服从我们的命令,却又热心地调查案件,这种矛盾的态度意义何在?你到底打算从这个案件中挖出什么东西?”
“意外地什么都没想也说不定。”纶太郎缓缓起身,“柊老师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座位还是原样吗?可以的话,我想调查一下他的私人物品。”
“很遗憾,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再说也没必要特地调查吧?”理事长突然板起脸,似乎对纶太郎的意图颇为不满。“我好像花太多时间在你身上。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吧。”
纶太郎道别后转身走向门口,理事长突然叫住他: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趁你还是我兵卒的时候开口。”
“那么,明天能不能安排一辆车来我家呢?我的车送修,暂时没有代步工具。”
“我知道了。”纶太郎走出房间时回过头,看见对方一动也不动地目送自己离开。
当他走出玄关时,富樫的Sprinter已经失去踪影,原先停车处以小石子压了张名片。纶太郎捡起名片翻面一看,上头以铅笔写着“长谷川冴子”几个字。
这是个女人的名字,但看不出富樫想表达什么,或许是某种线索吧。无论如何,那个叫富樫的男人似乎也相当爱唱反调,想必很快就会再度主动找上门。纶太郎姑且收起名片,朝正门走去。
刚才的警卫悠哉地朝他搭话:
“您的同伴先离开喽。”
“喔,没关系。”
纶太郎走出校外,看见马路对面有间咖啡厅,于是毫不考虑地走了过去。店名叫“Siesta”。
他站在能看清店内的透明橱窗前,试着念出Siesta。映在玻璃上的唇型相当眼熟,就跟河野理惠离开理事长室时的嘴形一样。
少女无疑是要纶太郎在这里等,看样子她果然有话想说。在刚才的状况下,顶多只能留下这点讯息。把富樫赶走果然没错,搭车八成会错过这里。
纶太郎走进店里,挑选靠窗的位置坐下。当他看向校门时,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际上也该如此,因为他想起五天前西门悠史也是在同一个地方监视柊伸之。
他四点之前就开始等,不过到了四点半依旧没看见河野理惠的身影。纶太郎正打算放弃时,发现面前桌子暗了一块,出现一个人影。此时一旁传来“叩叩”的声音,于是他转头看向外面,发现理惠站在人行道上用手背轻敲玻璃。
“真对不起。”理惠一进入店内,就以判若两人的活泼声音对纶太郎开口,“刚刚一直在听永井老师说教,她责备我在理事长面前态度很差。”
少女要纶太郎离开这家店。
“为什么?”
“在这种地方讲话,就跟大喊要人来找没两样。我晓得一个好地方,我们到那边再说吧。”
她跟纶太郎说了车站前一家叫“Apostrophe”的店,今井望似乎先过去了。一道走会引人注意,因此两人分头离开“Siesta”。这些女孩也很有一套。
“Apostrophe”的一楼是蛋糕店,走上店内的楼梯后,有块小而舒适的内用区。河野理惠与今井望坐在高脚椅上等待。
纶太郎也坐了下来。桌上满是蛋糕盘,两个女孩就像挖坟工一般静静地动着叉子,这证明她们情绪十分低落,要利用大吞蛋糕来发泄。
“这里好找吗?”理惠停下手问道。她在校外不戴眼镜。
“嗯,虽然一个大男人很难进来这里。”
“这样才好,在这里就不会被老师发现。”
“管得那么严?”
“学校三番两次警告我们不准提任何有关赖子的事。理事长他们打算把错全推给赖子跟赖子的爸爸,藉以保住学校的面子。我们虽然无法忍受,却没办法正面跟他们对抗。”
“……我对不起赖子。”今井望突然泫然欲泣地出声,“其实我根本不想说什么她和男生交往,可是我太软弱了,被理事长一瞪……”
望说到一半就停住,头也垂了下去,娇小的肩膀开始颤抖。理惠将手帕塞进望的手里,要她擦眼泪。望点点头拭泪,接着又甩了甩头,这才抬起脸来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你刚刚说有话想跟我讲,对吧?”纶太郎摆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跟那个叫松田卓也的少年有关吗?”
理惠点点头。
“我不认为卓也同学是赖子的对象,他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也就是说,两人交往是假的?”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确实有一阵子经常碰面,但没有亲密到会发生关系。”理惠毫不害羞地说道。
“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的关系?”
“……在睡不着的夜晚将脸贴在冰箱门上静听,会有种通往某处的感觉。他们之间不是喜欢或讨厌,而是这种感觉的延伸。以前赖子是这么说的。”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于是纶太郎更换切入的角度。
“听说他们是小学同学,所以他们从那时起就交往了吗?”
“没有。我也同班所以很清楚,他们当时关系没有特别好。中学时也一样,我们进了这里的中学部以后,几乎没听过卓也同学的消息。”
“两人重逢的契机是?”
“去年黄金周有一场小学同学会。赖子与卓也同学起先只是恰好坐在一起,后来不知怎地两人突然认真聊了起来,感觉跟周围有明显的落差。这种感觉你应该懂吧?”
“嗯。”
“虽然当时不晓得他们聊什么,不过我后来去问赖子,她说卓也同学的双亲当时似乎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她那时在安慰心情不好的卓也同学。在那之后,两人便不时碰面闲聊,但只是谈天而已,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交往实在太过分了。”
“即使一开始没那个意思,男女之间也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赖子不是那种女孩。一旦她认定事情该是如何,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卓也同学的事也一样,她对卓也同学应该完全没有恋爱感情。所以,我认为不可能有那种发展。”
她的主张就跟转个不停的陀螺一样,是以循环论证为轴支撑信心。不过,跟她争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
“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最近吗?”
理惠立刻摇头。
“他们似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再见面。所以赖子怀孕绝对不关卓也同学的事,毕竟今年五月时两人应该好一阵子没碰头了。”
“为什么不见面?”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卓也同学后来热中于乐团,会不会是乐团的事太忙?”
“乐团?摇滚乐团吗?”
“当然。”若是玩乐团的少年,会听欢乐分队的歌也不奇怪。
“我重复一个问题,为什么当时要把这些事瞒着赖子小姐的父亲?”
“我没打算隐瞒,当时是觉得没必要特别讲出来。而且该怎么说,我总觉得如果跟伯父讲这些事,反而会伤害卓也同学。”
“为什么要说出柊老师的名字?”
理惠脸颊紧绷,歪头想了一下。
“关于这点,我想刚才永井老师的解释没错,我们说出柊老师的事情时没想那么多。虽然我没办法把当天的对话内容一字一句地回想起来,但我总觉得应该是赖子爸爸想问学校老师的事。”
望这才以不太肯定的表情颔首,她跟理惠借的手帕晾在桌旁。理惠接着说:
“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打算跟理事长站在同一边。我总觉得赖子爸爸才是对的。虽然我没有证据,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五月中旬时,你们没注意到她的样子跟往常不同吗?比方说与柊老师的相处方式有所改变之类的。”
“就算真的有这种事,我们大概也不会晓得。赖子心里有一块不对任何人开放的部分。我不是在说她坏话,毕竟我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地方。所以,如果赖子真的打算隐瞒,我们想必无法察觉。如果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我也有彻底隐瞒的自信。”
“她的对象是柊,你不吃惊吗?”
“当然吃惊。”理惠的嘴唇像音箱振动板似地颤抖,“因为赖子不是那种女孩。”
“可是你刚刚……”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认为赖子会跟柊老师发生关系,问题在于理事长与老师的态度。”
“意思是?”
“我听望说过。”
在理惠催促下,望才张开沉重的嘴巴。她低垂的双目里,寄宿着难以名状的昏暗光亮。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她以前也是齐女的学生。这个案子爆发后她才告诉我,柊老师以前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
“以前是指?”
少女戳了戳脸颊,摆出回想的姿势。
“……那是姊姊入学前一年的事,所以柊老师应该才任教没多久。据说他对自己的学生出手,在家长之间闹出风波。不过,那名学生似乎是个问题人物,最后她主动退学让骚动不了了之,老师则平安无事。”
这倒是个意外的情报。若这是事实,就代表柊有前科。
“不过,请千万别跟别人说这些是我讲的。”望悄声补充,“如果学校知道,不晓得他们会拿我怎样。”
“放心,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理惠跳下椅子。
“差不多该离开了。我带你去卓也同学的家,那边离这里不远。”
纶太郎正要起身时发现桌上有盘苹果派,两名少女自始至终都没动过它。
“那是赖子的份。”
注意到纶太郎视线的理惠,只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