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准备从正门驶入校地,穿着深蓝制服的年长警卫便示意停车,并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要两人拿出访客证。
纶太郎报上名字,表示跟理事长有约后,警卫一脸狐疑地探头打量车内,仿佛在怀疑两人是色情书刊推销员。他走回警卫亭以内线电话确认。重新露面时像变了个人似地满脸堆笑。
“冒犯了。”警卫说道,“理事长在高中部本馆,请沿着这条路开到底后左转。那是栋有钟塔的建筑,一眼就能认出来。”
看来这人自诩为王宫的卫兵。从他态度前倨后恭这点,可以看出直接见理事长似乎是件天大的事。
车子开进校地后,很快就看见钟塔与共四层的本馆。塔看起来就像将大理石花纹圆柱一部分垂直削掉后的样子,而且削平的那面正对着道路。虽然说是钟,但上头没有钟面,只有形成L字的银色指针在阳光下闪耀。
钟塔正下方是玄关,建筑延伸到了柏油铺成的圆环上。圆环中央有个附喷水池的椭圆池子,三道水柱朝天喷出。富樫大剌剌地将车停在以白线画出的长方形空间里。
纶太郎一下车,富樫也跟着踩上柏油路面。这回他似乎真的打算跟进去。
“你的填字游戏呢?”
“在医院停车场全解完了。”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于是,两人并肩走进本馆。
两人在门口告知职员来意后,稍微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身穿葛伦格纹西装的男人现身。来者长得就像葛雷哥莱·毕克的廉价普及版,他自称是高中部校长,姓内海。
他让富樫在别处等候,只带纶太郎一人前往电梯。从两人的互动看来,纶太郎认为他们应该见过。
纶太郎搭电梯到了四楼,他估算离钟塔顶端大约还有三分之一座塔的高度。铺了大理石花纹地砖的短走廊,通往表面浮出美丽木纹的厚门。内海一敲门,里头就有个清晰的女声回应:
“进来。”
内海开门入内,纶太郎跟在后面。这个房间感觉就像英国贵族的书房,宽广的墙壁几乎全放满了书柜,甚至有点压迫感。
一名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桃花心木桌前看文件。她身穿浅黄褐色的整齐素面套装,戴着一副读书用眼镜。
“理事长。”内海以在客人面前尚能保住威严的恭敬口气禀报,“我带法月先生来了。”
女人这才让目光离开文件,并且拿下眼镜打量来客。她的容貌乍看十分柔和,但瞥见刻在上头的众多细纹,就能明白那不过是表象。有如蘸墨毛笔般,根部雪白、愈往外愈乌黑的头发,让人感受到一股神秘的气势。
“辛苦了,内海。”女人以不锈钢般的冷淡口气说道,“你可以下去了。”
内海一鞠躬后离开房间,仿佛在说自己已习惯这种待遇。
理事长要纶太郎坐下。这张铺有布垫的扶手椅坐起来很舒服,给人的感觉与房间主人大相径庭。理事长将文件盖章后放进代表阅毕的箱子,接着打量起纶太郎。
“你似乎在绿北署夸下了海口。”她突然这么说道,“跟真相站在同一边,是种了不起的信念。”
“您知道了吗?也就是说,您果然一开始就跟中原刑警串通好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每个人都这么问,不过我的立场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理事长脸上浮现微笑,笑容冰冷而充满优越感。
“无妨,趁现在尽量逞强吧,反正你终究只是我的兵卒。”
“一旦局势转变,兵卒也可能变皇后,这点还请您别忘了。”
纶太郎脱口而出。理事长收起笑容,摇了摇头。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耍嘴皮子。回归正题吧,我要跟你讲清楚我们的基本立场。”
“我们的”这几个字仿佛带着看不见的磁力,纶太郎觉得自己几乎要身陷磁场之中。
“即使我不说,你应该也很清楚事情经过与现状吧。”
“是的,而且我也很明白自己这个角色的特殊之处。”
他抢先出口的话似乎被当成了明讽,理事长显得不太高兴。
“是吗?这话实在不像出自一个顶撞中原的人口中。”
“因为明白跟顺从是两回事。”
“我可不这么想。”理事长的眼角宛如峡谷一般陷了下去,“说起来,既然接下了重新调查案件的委托,那么你应该无法抛弃任务吧?”
“为什么?”
“对我……不,对齐明女学院而言,这个案件不是黑就是白。如果认为手记内容正确,你就不该接下这个委托。既然没有拒绝,就代表你是我们这边的人,手记上写的一切都该否认。”
“这太好笑了。像您这样把一切单纯化,未免太过鲁莽,能以黑白论断的根本算不上真相。”
“这种见风转舵的推托之词对我没用。”理事长以强硬语气让纶太郎闭嘴,“这跟小说家能居高临下俯瞰登场人物完全不同。对于当事者而言,唯有分出是非黑白才叫真相。而且,你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花了很多力气在这个案子上,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当事者,应该避免那些模棱两可的言行。”
这些话不过是没道理的极端论调,但正面顶撞八成会把事情愈弄愈糟。像这种时候,改变议论焦点是最佳策略。
“您说手记里的所有内容都不该承认,是吧?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求。让西村赖子怀孕的是这所学校的教师,这件事无庸置疑。因此,您所谓的真相,至少也得退到这个地点。”
“没这回事。”
“为什么?就连警察也早就确认了这点,您不可能不知道吧?”
理事长嘴角上扬,一副“我就在等这个话题”的表情。
“你是指在柊老师住处找到的诊断证明吧,那是警察操之过急。一张纸根本当不了证据。”
“不过,要怎么解释诊断证明出现在他家这点?”
“那个女孩困扰许久,最后选上柊老师商量。因为他是去年的导师,深得女孩信任。老师只是保管她拿去的诊断证明,跟肚里的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齐明女学院的教师绝对不可能跟学生发生关系。”
“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如果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余可能是孩子生父的人选,那就另当别论。”
理事长挺起身子将重心向左移,并放松了肩膀的力道。这显示对话正依照她预期的方向走。
“关于这点我有头绪。”她的口气充满自信,“之所以找你来,原因之一就在这里。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并非空口无凭的证据。”
理事长的左手有如一条粉红色的蛇,直直伸向桌上对讲机的开关,接着摆起官架子下令:
“把她们两个带来我房间。”
得到回应后她便松开手指,把目光转回纶太郎身上。房间内一阵沉默,这让纶太郎强烈地意识到她的视线。
突然,视线中出现了情欲。她毫不害臊地以炽热的眼神评估面前的男性肉体,外衣底下的胸部因吸气而膨胀。纶太郎明白,这个女人欲求不满。
同时,他脑中浮现了西村海绘的纤细左臂。仔细想想,这两人充满了对比。一个将自己绑在内心的小小世界里,另一个则试图将自己的肉体融入权力堡垒。对这两人而言,恐怕没有比彼此更为遥远的存在了。
尽管如此,纶太郎依旧发现她们有个再清楚不过的共通点。那就是她们想控制别人的自我意识磁场极强……
敲门声打断了纶太郎的思考。理事长端正坐姿,出声要来者入内。门开后,三名女性走进房内。
领头的是个化淡妆的娇小妇人,年约三十,穿着有白领的深蓝连身裙。后面两人则是穿制服的女学生,其中一个戴着眼镜。两个学生来这里之前似乎在其他房间待命,因此满脸倦容。
理事长介绍穿深蓝连身裙的女性,说她是担任2-B导师的永井老师。纶太郎记得这个名字在手记出现过。永井往前一步,对纶太郎行了一礼。
“西村赖子是我班上的学生。”永井说道,“她是个聪明又诚实的学生,我完全无法想像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永井这几句话讲得跟念课文一样,毫无抑扬顿挫,简直像只输入台词与动作的机器人。说完后,她转头以眼神催促两名学生向前。
走向前的两名学生绷着脸。她们没怎么看纶太郎,目光都在理事长与女教师脸上游移。理事长咳了一声,两人随即像触电般缩起身子,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接着她们转向纶太郎,但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永井要两人自我介绍。
“我是今井望。”
右方的辫子少女先报出名字,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我是河野理惠。”左边的短发少女说道。她戴着眼镜,而且比另一个女孩来得镇定。
“她们是班上跟西村赖子最亲近的学生。”永井补充。
纶太郎对名字有印象,因为她们的名字跟永井一样都在手记中出现过。西村悠史就是从这两个女儿的同班同学口中问出柊伸之的名字。
两人都很紧张,纶太郎以唇语示意她们放轻松。今井望似乎没注意到,但河野理惠看来是收到信号了。少女镜片后方的眼睛一亮,嘴角也微微上扬。然而,她好不容易和缓的表情,旋即被理事长的话声拉回原先的严肃模样。
“我之所以说对孩子生父心里有底,是因为案发后从这两人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连警方也不知道的新事实就这么揭晓了。死掉的女孩生前有个偷偷交往的对象。”
理事长说完,向永井使了个眼色。
“今井同学。”女教师将手放在今井的肩膀上,用显然有内情的柔和声音说道,“把你昨天在这里跟理事长说过的话重新说一次。”
今井望身子一僵,宛如小孩吞下厌恶的蔬菜般,喉咙上下抖动。
“赖子……不,西村同学似乎从去年起就常跟县立高中的男生见面。我也听本人说过好几次。”
这不像谎言,今井本人却显得心不在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有人透过肩膀上那只手在操纵她一样。
“对方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田卓也,好像是西村同学的国小同学。”
永井松开手,更换询问对象。
“河野同学,你跟她是同一所小学毕业,对吧?你认识松田卓也吗?”
“认识。”
“他们真的在偷偷交往吗?”
河野理惠眼里闪过抗拒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
“……是。”
她咬牙切齿,似乎一开始就遭人强迫这么回答。实际上,她多半还有别的话想讲,但在理事长面前没办法说出口。
“不需要更多解释了吧。”理事长说道,“虽然承认齐明女学院的学生跟外校学生交往让人很难过,但至少证明了柊老师的清白。”
极为突兀的结尾方式。
“光凭这些证据欠缺说服力。”
“是吗?考虑到她父亲的所作所为,这点抗议应该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有个问题。”纶太郎无视理事长,直接询问河野理惠,“葬礼隔天,你跟赖子小姐的父亲谈话时,为什么没提到那名叫松田的少年?”
永井拦下试图开口的理惠,抢先回答:
“我想是因为她们不想让同学的父亲担心。哪个父亲会高兴看见女儿跟外校的不良少年交往?河野同学提出柊老师的名字,绝对不是那位父亲所曲解的意思,只是老实说出西村同学的学校生活。手记中的对话,大概是他编造的。”
连没问到的部分都回答了,想必是学校准备的模范解答吧,但纶太郎实在无法点头。松田卓也什么时候变成不良少年了?河野理惠的眼睛显然在对纶太郎说“没这回事”。
眼尖的理事长似乎察觉现场的气氛不对劲。她凶狠地盯着两名女学生,若无其事地威吓两人:
“周六还把你们留到这么晚真是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别把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听到的事说出去。”
两名少女中邪似地点头,于是理事长命令永井退下,摆明要就此打住。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两名女学生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西村赖子另有男友才借用两人之口。纶太郎对这种作法颇为反感。
三人再度行礼后,永井带头走出房间。在门关上之前,纶太郎转过头去,看见河野理惠用唇语向他说了些什么。那个角度只有纶太郎的位置看得见,少女似乎讲了个四音节的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