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离开夫人的房间后,看见森村妙子站在楼梯口。在与西村海绘那场令人窒息的对谈后见到这张脸,不禁有种放松的感觉。
“能让我看看赖子小姐的房间吗?”
“好的,房间在二楼。”
妙子带头走上楼梯。
“听说最早发现西村先生服毒的是你。”
“是的。”
“我还听说你是感受到某种预兆而急忙过来。”
“说得太夸张了。”妙子停下脚步,配合说出的话语微微摇头,“那天晚上教授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寻常,我很在意,拨电话过去却听到太太求救,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不过,正因为你急救得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急诊中心的医师也对你赞誉有加。”
“身为护士,这也是理所当然。”她答得若无其事,但眼角藏有些许自满。
已故少女的房间整理得相当干净,想来是父亲收拾的吧,感觉就像将回忆碎片一一填回应有位置的拼图。这画面有如黑白电影中难忘的最后一幕,深刻地表现出逝者的份量。
米色窗帘、靠窗的书桌、配有灯罩的台灯、白色床铺、衣橱与矮柜、放在上头的CD音响、贴墙而置的书架。虽然看不见布娃娃一类的东西,但这里的确像是一般十来岁女孩的房间。
“西村先生是趴倒在这张桌子上吧?”
“是的。”
纶太郎试着重现当时的场面。
“像这样吗?”
“头稍微左边一点……嗯,差不多像这样。”
纶太郎持续了这个姿势一会儿,接着突然抬起头来。他转过椅子,与无所事事站在床边的妙子面对面。
“西村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深爱太太的丈夫。”妙子并未使用过去式,“为太太尽心尽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以她为中心旋转。太太能有这么爱她的丈夫实在无比幸福。”
“他在赖子小姐面前如何?”
“是温柔又明理的好父亲。”
“只有这样吗?”
妙子瞬间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这么问?”
“他在手记中给人的感觉似乎正好相反。因为我一开始描绘出的形象,是个温柔又明理的好丈夫,以及为了女儿什么都肯做的父亲。”
“我认为这种比较方式毫无意义。”妙子斩钉截铁地说。
“刚才海绘女士也这么说。”
“……‘我爱你们,爱我无可取代的家人’。”妙子引用手记的最后一节,“对太太的爱情,与对女儿的爱情表现方式自然会不同,何况父亲对女儿的爱总是比较迂回。”
妙子以指尖轻触唇边,仿佛那儿起了眼睛看不见的疹子。
“不过,这么说来我确实也觉得有点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教授如此深爱赖子小姐。”这似乎是她的真心话。
“爱到会抛下发妻试图寻短?”
“嗯,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抛下太太。”这么说完,她害羞地补充,“但或许就是彼此相爱才不怕别离。”
纶太郎点点头起身,站到书架前方,端详并立的书背。
“赖子小姐似乎很喜欢读书。”
“嗯,想必是受到双亲的影响吧。有时她还会读些连我也不懂的书。”
架上除了勃朗特姊妹、汤玛斯·哈代、司汤达尔等人的古典小说,也有《挪威的森林》与吉本芭娜娜的著作。此外还有不少漫画,可以说她是现代风格的文学少女吧。其中最便于取阅的,则是印有实际照片的野鸟图鉴以及母亲的著作,阅读频率高得连切口处都已被手上的油垢染黑。
书架内侧有好几本包着店家书套的书。纶太郎将书套拆下一看,发现是心理学入门及梦境分析一类的书。这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必经之路,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想遮住书衣的心情。
书架每一层都放着一只彩色的野鸟摺纸,似乎是已故女孩悉心之作。
“这全是赖子小姐摺的吗?”
“嗯,当然。她很喜欢小鸟,经常一个人盯着飞进庭院的鸟,跟教授手记中写的一样。”
“她养过鸟吗?”
妙子摇摇头。
“可能很想吧?不过……应该是出于体贴病人而选择了忍耐。”
纶太郎隐约能明白妙子想说什么。关在笼中的脆弱小鸟,容易让人联想到半身不遂而绑在床上的母亲。这些纸做的鸟模型,宛如不安少女为了将易碎的家庭幸福化为形体留下所做的祈祷。
架子其中一层放着录音带。带子数量不多,只有中森明菜与荒井由实的专辑较为醒目;除了两卷披头四以外,西洋歌曲似乎并非房间主人的喜好。看来在音乐这方面,西村赖子的兴趣相当平凡。
话说回来,其中有一卷带子像是摆错了地方,盒背标签以不起眼的铅笔字写着“贴近/欢乐分队”,这些字的笔迹明显与别处不同。盒子是空的,而CD音响的卡槽中有卷同个牌子的录音带。
“可以听听看吗?”
“请随意。”
纶太郎按下播放键。
歌曲开始播放,是首阴郁的摇滚乐。鼓与贝斯刻下沉重而痉挛的旋律,吉他的音色代替弦乐扯动听者的神经纤维;宛如在地底爬行的人声,与其说是歌,不如说更像诅咒。
曲子放到一半突然停下,因为妙子拔掉了音响的电源线。纶太郎惊讶地看着妙子,发现她一脸遭到精神拷问般的表情。
“对不起。”她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疑惑,“可是,我总觉得那好像死人的声音,而且……”
“正如你所言,这位主唱已经不在人世。他叫伊恩·柯提斯,录完这张唱片之后,不久便上吊自杀。”
妙子睁大了眼睛。她将原先握着的电源线扔出去,仿佛电线另一端绑在死者的脖子上。
“……赖子小姐总是在房间里听这种音乐吗?”
“大概吧。”
纶太郎让妙子看标签上的字,“你对这些字有印象吗?”
“没有,至少不是她的字。”
纶太郎颔首,从音响的卡槽中取出带子。
“我能暂时借走这卷录音带吗?”
“请便,我会替您向太太报备。”
纶太郎有个想法。《贴近》虽然是张经典之作,却绝对不是一个十七岁高中女生会当成消遣的音乐,应该将这卷录音带当成熟悉摇滚乐的熟人所送,而这个人即使与西村赖子关系亲密也不奇怪。他半出于直觉地认为,或许能从这个方向找到什么线索。
当然,那人不可能是柊伸之。因为柊是英文老师,应该会直接用英文书写专辑名与乐团名。
纶太郎收回目光,发现妙子坐在床上。看样子,她身上也带着看不见的疲劳,希望能尽早从纶太郎的问题中解脱。
因此,纶太郎非得继续问下去不可。
“八月二十一日傍晚,赖子小姐离家时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妙子摇摇头。
“不知道,那天我五点半左右就下班了。她应该是我回去以后才出门。”
“你这么早下班?”
“是的,暑假期间教授跟赖子都在家,只要没什么特殊状况,我都会提早下班。”
“原来如此。那么在你眼中,赖子小姐平常是个怎样的女儿?”
“她既诚实又聪明,可说是这年头少见的正经女孩。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那种事。”
“你们感情好吗?”
“很好。我是独生女,如果有妹妹,一定就像赖子那样吧。所以,听到这个坏消息时,我也有种失去亲人的感觉。”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认为父母在赖子小姐眼中是怎样的人?”
“父亲是赖子心目中的男性典范,她打从心里仰慕教授。因此,我大概能了解她为什么会迷上高中的英文老师。”
“你的意思是?”
“教授的专攻领域是政治史,年轻时曾为了研究留学英国,所以英语非常流利。赖子会不会将那个姓柊的教师与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纶太郎认为这种判断方式很危险,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
“那西村太太呢?”
“这就有点难回答了。”妙子屈起脚,转过身子。“她们表面上是对感情要好的母女,不过,赖子对母亲所抱持的感情似乎相当复杂。青春期的女孩或许多少都会有点这样的倾向,但我认为太太身体不自由,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影响。”
“特殊的影响?”
“嗯,有时她的举止就像对母亲怀有罪恶感一样。”说完后,妙子露出尴尬的表情,“我像这样谈论人家的私事真的好吗?”
纶太郎换了个问题。
“在你眼中,雇主西村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有绅士风度,而且令人同情。”她似乎刻意选了个平淡无奇的答案。
“西村先生是否对你敬而远之?”
妙子的身体突然一僵。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因为你在西村先生手记中的地位低落,里面关于你的记述实在太过冷淡。关于这点,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没有。”
这应该是谎言,但妙子的态度摆明了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
“那也无妨。”纶太郎说道,“换个话题,听说高田满宏这名青年经常出入这个家,是吗?”
“是的,他是教授的得意门生。他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在医院见过一面,他看起来是个认真的好青年。他待在这里时,经常跟赖子小姐交谈吗?”
“是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何?像年纪有落差的兄妹吗?还是表兄妹?”
“不,我想用家庭教师与学生解释比较恰当。实际上,他也经常指点赖子功课。”
“原来如此。”
两人好一阵子什么都没说,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就在这时,森村妙子突然开口:
“其实教授的手记里,有个地方我很在意……”
这句话今天是第二次听到。
“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是布莱恩的事。”
“赖子小姐养的猫,对吧?它怎么了?”
“您知道布莱恩失踪这件事吧。”
“知道。”
“问题在于失踪的日期。”
“失踪的日期?”
“在教授的手记中,提到他二十二日晚上曾在这个房间喂布莱恩。不过,这有点奇怪。”她就像要说什么秘密似地,自然而然压低话声。
“你的意思是?”
“那天,教授早上接到警方通知而出门,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从教授口中得知消息后,虽然一直陪在太太身边,但我曾想起布莱恩。赖子整晚都没回来,它多半也没吃东西吧。我打算替赖子喂布莱恩,于是到处找它,但找遍了整个家怎么也找不到,当然这个房间也包括在内。”
“会不会在外头呢?”
“布莱恩是只家猫,应该不会主动外出,而且最后我还是没找到它。”
“你告诉过西村先生这件事情吗?”
“没有。教授回来时,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也就是说,布莱恩应该二十二日就失踪了?”纶太郎再次确认。
“是的。”
“这确实跟西村先生的手记矛盾。”
“这对你的调查有帮助吗?”
纶太郎点了点头。
他对妙子说“我差不多该告辞了”,便走出已故女孩的房间。
妙子送纶太郎到玄关。临别之际,纶太郎顺口问了个问题:
“你来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妻子。”她平静地回答,“我二十岁左右结婚,但第四年就离婚了,幸好没有孩子。我有护士执照,所以能从事这份工作,也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
“真是抱歉,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那么后会有期,请替我转告夫人,希望她保重身体。”说完,纶太郎低头鞠躬。
一走出玄关,纶太郎便看见外头马路上停了一辆眼熟的亚麻色Sprinter,而富樫就倚着车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