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将陷入沉思的刑警留在原处,逆着绿色箭头前进,医院的气味仿佛与他融为一体。然而,他走没多远,就听到开门声与奔来的脚步声。
“法月先生。”
他停步回头,发现高田追了过来,于是若无其事地询问怎么了。
“弄得像把您赶出去一样,真是抱歉。”高田突然双脚并拢一鞠躬,“矢岛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这回的骚动让她有些慌乱,所以态度差了点,其实她是个非常率直的好人。如果她冒犯到您,我在这里代为谢罪。”
“没什么。”纶太郎见对方又要低头,挥手制止,“不用在意。”
“太好了。”
肩膀剧烈起伏的高田喘着气。一会儿后他的表情僵硬起来,仿佛肩膀突然碰到什么东西似地瞄向墙壁,装出一副要整理衣领和扣钮扣的样子。纶太郎见状,出言催促: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是的。”高田点点头。隔了约两次呼吸的时间,他才把眼神拉回纶太郎身上开始说明,“刚才您说在教授的手记中发现了疑点,对吧?”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没错。”
“其实,我也对手记中的某处有点在意。呃,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啦。”
高田虽然说不严重,口气却十分认真。纶太郎静待他说下去,却没等到半个字。
他是单纯出于慎重,还是想用这种态度摸清自己的底细?会这样怀疑就是神经过敏的证据,但保险起见,纶太郎决定试探一下高田。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试着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提出一项有力的假设。”
他一引用部分手记内容,高田眼中便亮起了信赖的光芒。
“果然没错,您也注意到了吗?”
纶太郎颔首,这人合格了。于是,他问对方是否能拨点时间谈谈。
“现在没办法。”高田遗憾地摇头,“我很担心矢岛小姐。别看她那样,她从昨天起就没阖过眼。”
“等你有空的时候就行了。”
“这个嘛……”
高田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他的目光确实对着纶太郎,但映在眼里的影子显得颇为空洞,仿佛两人之间隔了一面看不见的凹透镜一样。模糊的预感在他心中起了冲突,并且化成犹豫浮出表面。
“不勉强。”纶太郎说道,“如果你不愿意透露,不说也无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慌张地否认,看起来就像要用这句话赶走脑中的恐怖思绪。或许是奏效了吧,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接着以诚挚的声音补充说明道:
“方便的话,希望您能等到明天。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纶太郎以眼神表示同意。
“白天有学会志的编辑会议,我想开完会后应该就有空了。”
“编辑会议?在这种时候举行?”
“是的。其实我也想请假,但教授是发起人,如果我不代替他露面,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如果知道会议因为我告假而流会,教授也不会高兴吧。”
照这口气看来,他似乎相信用心处理日常琐事能够中和事态的异常。确实,以目前这种充满变数的状况来说,或许他的态度才正确。
“会议大约几点结束?”
“大概会到四点吧。”
“那就留点缓冲,我们约五点见面吧。”
两人讲好碰头地点,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纶太郎看着高田快步走回病房。高田心中应该也冒出了微小的怀疑嫩芽,但从那远去的背影来看,他似乎还不晓得这点疑心会结出怎样的果实。知道答案后,他是否也会像矢岛邦子那样守口如瓶呢?纶太郎突然有这种感觉。
纶太郎叫住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护士,询问西村悠史的主治医师是谁。对方说出吉冈这个姓氏,并描述了医师的特征。据说那人的额头长得像舒芙蕾,此时似乎在内科办公室。纶太郎又问办公室在哪里,护士微笑指着地上的银色箭头。
正如护士所言,吉冈医师在办公室。原来如此,那理性的白额头确实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年近四十的医师跟预期中不同,似乎是个十分友善的男人,听到纶太郎说想聊聊加护病房的患者时,不但爽快答应,还顺便邀纶太郎到医院餐厅共进午餐。
餐厅有一整面玻璃窗,中庭草皮的反光从该处射入室内。纶太郎在医师的推荐下点了汉堡排套餐,接过拖盘后,便开始寻找空位。虽然正逢人多的时候,但两人还是找到了面对面的位置坐下。
“二十六号房的患者是指西村悠史吧。”吉冈医师一派自然,“他是前天晚上被送进急诊中心,而我那天正好值班。他进急诊室的时候处于重度昏迷状态,情况非常危险。别说意识了,连对光线的反应都没有。”
“当时离他服毒大约过了多久?”
“将近两小时。总之,我先替他装上呼吸器,接着洗胃,尽可能阻止身体吸收,将毒物排出体外。治疗急性中毒,端看能否迅速确定毒物成分,他的状况该说非常幸运吧。”
“此话怎讲?”
“发现者有急救与看护的知识,当场确定患者同时服用抗忧郁剂与酒精,并向急救人员报告,也因此得以早期进行适当的处理。”
吉冈说话时,手中刀叉也没闲着,仿佛边嚼绞肉边谈患者的事,就等于迅速而确实的手术处理一样。他的姿态确实也算得上优雅。
“现在西村先生的状况如何?”
“恢复得很顺利,今天早上已经对疼痛刺激产生反射作用了,大概明天就能恢复意识吧。”
“我听警察说还要花上三、四天。”
“那是讲法的差异。”吉冈将水煮蔬菜推到盘边后,注意到纶太郎的目光,于是补充说明:“我虽然一天到晚叮咛患者别偏食、要吃黄绿色蔬菜,但我实在拿豌豆没办法。”
纶太郎颔首,催促他说下去。
“所谓讲法的差异是指?”
“我们在提到昏迷状态时,会依严重程度区分为四个等级,从复苏到神智清醒之间也有好几个阶段。而对于他这种企图自杀的患者,必须将心理治疗考虑进去。我所谓的明天,是指他能自然睁开眼睛的时间,要恢复到能让警方侦讯的程度还得再花上两三天。”
“恢复意识后,他有没有再度自杀的可能?”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的专业领域,所以没办法保证,但我认为很有可能。恢复期的心理治疗,最大目的就是防止患者再度自杀。之所以告诉警方恢复意识需要三四天,其实就是考虑到了这点。”
提到“警方”这个词时,医师总会皱起眉头,大概有什么特殊涵意吧。或许他们曾提出与患者利益冲突的要求。
吉冈以叉子灵巧地捞起盘边剩下的最后一粒米饭送进口中。接着,他向纶太郎知会了一声后离座,从咖啡壶那儿拿了两个纸杯回来。
“若不介意是黑咖啡,请用。”
“谢谢。”
“还有问题吗?”吉冈啜饮着咖啡边问,“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那么,我想请教最后一件事,不过,回答时麻烦当成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患者有没有可能是假自杀?”
吉冈睁大眼睛,却没显得特别惊讶。他咧嘴一笑:
“其实,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
纶太郎颔首。吉冈放下咖啡,十指交握。
“即使同样称为‘假自杀’,也会依当事人有无明确造假意图而有所区别。没有明确意图的情况属于精神科的范围,我无法判断。你问的应该是有明确意图的情况,也就是他有没有可能刻意表演一场自杀未遂的戏码,对吧?”
“没错。”
“若是这样,我会告诉你‘不可能’。”吉冈医师说得斩钉截铁,一脸认真。“正如我一开始说的,当时他的情况非常危险。同时服用药物与酒精会让死亡率倍增,如果发现得迟一点或许就来不及了。要是没打算死应该不会配酒,单纯服药就足够制造效果。”
“原来如此。”
“此外还有一点,我听说能及早发现也是出于近似侥幸的偶然。将这些事放在一起考虑,事先预期能获救而假自杀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管怎么样,如果是意图自杀未遂,进急诊室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种患者我碰多了,就算没有意识也猜得到。这算是临床的直觉,不过这个案例我没有类似的感觉,换言之,西村悠史的自杀是货真价实。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非常清楚。”
“不过,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医师问道。
“我是个什么事都得先怀疑一次才放心的人。”纶太郎说完,又带着苦笑补充:“刚刚的问题请当我没问,有群土狼般的家伙正等着我说错话。”
吉冈点点头,作势拉起嘴上的隐形拉链,动作正好跟替尸袋封口没两样。
与医师分别后,纶太郎走回大厅。他找了台能插卡的公用电话拨打西村家的号码,没多久就响起了一道女声。
纶太郎报名字与目的,询问现在是否方便前往拜访。
“请稍候。”
话声听起来相当压抑。听筒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接着安静了好一会儿。
纶太郎老实表明身份,颇担心会像刚才遇到矢岛邦子那样,遭到无情的拒绝。然而,他不能隐瞒真面目跟西村海绘见面,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听筒响起同样的女的声音。
“太太说没关系。”纶太郎虽然有遭到拒绝的觉悟,但并未感到意外。“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知道。那么,我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到访。”
挂掉电话后,纶太郎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刚才电话中那人,是不是手记里的森村妙子?虽然不作第二人想,不过她的话声远比预期中来得年轻许多。
纶太郎打算走向门口,却想起了富樫。那人应该在停车场盯着他何时出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从大厅走回住院大楼。
前往餐厅的走廊上,有个通往中庭的门。出去后穿越草皮、绕过儿童医疗大楼,便抵达像后门的地方。警卫室有人,但对方并未多看纶太郎一眼。于是,纶太郎默默从他面前通过,内心暗自庆幸。
既然富樫宣称习惯等待,就让他等久一点吧。纶太郎走到大路上招辆计程车,将西村悠史住处的地址告诉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