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北署位于市尾地区的国道沿线。或许是后方有块尚未整地的河滩,建筑散发的公家机关气息与周围景色显得格格不入。纶太郎就在警署的一楼与中原刑警见面。
中原是个五官轮廓颇深的宽肩男子,薄薄的嘴唇隐约给人缺乏同情心的印象。纶太郎回想起手记中的人物描写,心情有些沉重。这人似乎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轻松交谈的对象。
尤其是为了这种需要小心处理的案件打交道时。
自我介绍完毕,两人分别坐下。这位置除了布告栏的阴暗色彩,没什么能引人注目的东西,十分冷清。中原悠哉地跷起脚,以面试主考官般高高在上的口气起头。
“我想这不是需要劳驾你这种大人物的案子。”
“这点现在还不能说死。”大人物这个词显然是讽刺,但纶太郎并未理会。“那么西村先生的状况如何?”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意识尚未恢复。要侦讯还得等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大约三、四天吧。”
“拘捕令签了吗?”
“还没。我们打算等当事人病情好转,再请他同意出面应讯。”突然间,中原以评估的眼神打量起纶太郎,“话说回来,你刚才称呼他为‘西村先生’吧?明知他是杀人犯,还要偏袒他吗?”
“我认为西村先生值得同情。”
“不过,他依旧是个杀人犯。你读过他的手记了吗?”
“是的,他将您描述得很坏呢。”
纶太郎为了窥探对方反应,补上这么一句话,中原脸上随即浮现微微苦笑。
“没错。但那也是无可奈何,没什么好计较的。刑警这种职业,有三分之二的工作会惹人厌。不过,他如果稍微谦虚点把我的忠告听进去,事情大概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这部分暂且不提,以犯罪心理学专家的角度来看,你觉得那份手记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而且其中有好几处令人在意的记述。”
“好几处?”中原双眉的间距缩小,产生了折痕似的纵向皱纹,“真是令人意外。这也就是说,您几乎将他手记中所写的东西全当真了?”
纶太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还在研究中。”
“依我看,那份手记根本是错误连篇的笑话,里头满满的误解和愚蠢的念头。”
“不必批评得这么狠吧?”
“我倒觉得很客气了。毕竟他的错误臆测,不但把杀人罪推给一名无辜男人,还夺走了对方的性命。你不觉得再怎么责备他都不为过吗?”
纶太郎盯着中原,对方充满自信的表情没有半分动摇,轮廓分明的容颜就像一面令人无从着手的峭壁。纶太郎将无形的苦水吞回去,出于保险起见,问道:
“换句话说,柊伸之并非杀害西村赖子的真凶?”
中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眼底有着坚信不移的光芒。
“西村应该把我的话好好听进去。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毫无根据的情形下,仓促认定‘让赖子小姐怀孕者等于杀人凶手。’柊伸之确实是孩子的父亲,不过也就是这样而已,除此之外他并未做出什么非偿命不可的坏事。”
纶太郎举起手打断中原。
“那么,柊确实是西村赖子发生关系的对象喽?”
“是的。”
“警方又是怎么知道的?”
中原望向外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但那只是个短得一看就知道在装模作样的动作,答案马上就揭晓。
“因为有些事实还没公开。我可以透露给你,麻烦别说出去。其实,我们在绿北之家的柊住处找到了第一份诊断证明……方便起见,我直接把手记里的描述搬过来用。”
“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调查员发现夹在书桌抽屉深处的备忘录里面。这家伙真是个笨蛋,这种东西明明赶快撕掉就好,居然还特地收起来。八成是打算当成纪念品吧。”
这出人意料的口吻,表现出了中原对死者的真实观感。他对柊既不怜悯也不同情。
“这么一来,同时也证明了西村赖子在二十一日晚上曾造访柊的住处。”
“没错。”中原说道,“所以,父亲的推理至少到这边还算正确,只是尾巴收得太天真了。赖子小姐当晚平安无事地离开了柊住的地方。”
“有证据吗?”
“当然有。首先,柊没有处理掉诊断证明。如果他是杀人犯,当然该优先湮灭证据。其次,即使命案发生在绿北之家,仍然不能忽略搬运尸体的问题。尽管公园离绿北之家不远,步行依旧要花上十分钟。虽说深夜时分人烟稀少,扛着尸体走到公园还是很危险;如果开车自然另当别论,可惜柊没有驾照。命案发生在公园内比较合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全都只是间接证据,要用来否定柊的犯行实在欠缺说服力。而且西村悠史的手记中更清楚地记载了柊本人认罪的发言。
纶太郎询问该如何解释这一点。
“那部分完全是西村捏造的。”中原回答。
“捏造?”
“不错。恐怕他根本没给柊辩解的机会,一进屋子就动手杀人。他大概满脑子认定柊就是杀人凶手,以为自己听到了那些不存在的话语吧?不过当事人铁定真的这么认为,侦讯时他多半会顽固地坚持己见。”
这或许是预先准备好的答案。中原的口吻虽然热情,内容却呆板又老套。
“可是,西村先生应该有‘Fail·Safe’作战这张王牌才对。”
“那正是狂热分子最常用的疯言疯语。你怎么会被这种敷衍外行人的修辞技巧误导呢,法月先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柊并非凶手的可能性,那只是用来宣称自己既慎重又冷静的障眼法罢了。”
纶太郎十分不屑中原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但他没打算正面反驳对方。因为他虽然没有中原那么严重的偏见,却也觉得“Fail·Safe”作战有点可疑。
只不过,中原似乎将纶太郎的反应当成了软弱,态度愈来愈傲慢。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西村别去找孩子的父亲吧?就是怕发生这种事。”
中原抛了个要求认同的眼神过来。发觉纶太郎视而不见后,对方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收回,自顾自地说下去:
“人这种动物,总是喜欢把各种罪名安到附近的某人身上,悲剧往往因此而生。西村也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真正该恨的敌人,将憎恨的目标锁在伸手可及之处。憎恨绝对无法以理性控制。这种例子我看多了,所以很清楚,也是因为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才提出忠告。唉,我的说服方法或许也有问题,但以这个案例而言,只能说把良心建议当耳边风的西村不知好歹。”
不能任由中原牵着鼻子走,纶太郎重新提出质疑。
“如果柊不是凶手,又是谁杀了赖子小姐?”
“你还真啰唆。”中原不耐烦地回答,“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一桩连续杀人案。不但调查报告上这么写,我也跟西村讲过好几次,这回还得跟你解释,讲得我嘴巴都酸了。”
突然,中原的目光从纶太郎移开,飘到了“切勿吸食有机溶剂”的宣导海报上。海报上头画了一个脸颊深陷、两眼无神的苍白少年。
这张图固然经过夸饰,表情却极为写实。中原的侧脸,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对那个少年说话一样。
“那天晚上,赖子小姐离开柊的住处后绕去公园,可能是为了抚平激昂的情绪吧。要不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孩不该在那种时间一个人去那里。这说明了她当时的精神状况有异。
“她跟柊的交涉到底是顺利还是决裂,如今已无法弄明白,但这件事跟案情无关。在那之后,她被找寻新猎物的变态看上,在公园里惨遭杀害。以上就是警方的定论,没有节外生枝的余地。”
“您的意思是,只不过两件事恰好都发生在二十一日的晚上?”
“不行吗?”中原瞪了纶太郎一眼,极为不快地说道,“有什么不能成立的理由吗?”
“若要这么讲,过路魔的理论也没有根据。就证据薄弱这点而言,跟柊是犯人的理论相比,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中原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连你也支持西村的误杀吗?”
纶太郎虽然没这个打算,但在经过刚刚这番交谈后,他厌恶起眼前这个男人将自身认知强加于别人的威权式作法。因此,纶太郎实在没办法保证自己并未感情用事。
“为什么您要这么敌视西村先生?”
“我没有敌视他。”
中原从椅子上弹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纶太郎。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彼此的视线产生了强大斥力。
“你懂吗?西村是杀人犯。”中原这么说道。这回他的声调显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若要追根究底,您没对西村先生展现诚意,不也是造成柊伸之命案的原因之一吗?”
“……那不过是藉口。”
“然而,实际上正是您不自然的态度令他起疑,才会招致这个不幸的结果。您真能断言自己毫无责任吗?”
“你想说什么?”中原的声音里带有怒气,“不要拖拖拉拉的,有话直说怎么样?”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不公开赖子小姐怀孕一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那是为了保护死者的名誉,我对西村也是这么解释的。”
“这种解释我无法接受。”
“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理由!”
中原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并未坐在椅子上,这证明他的情绪比表面上还要激动。他的膝盖有如生锈的转柄般僵硬,额头上也冒出了斗大的汗珠。
纶太郎也抬起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中原等高。
“其实是齐明女学院施压吧?就像西村先生在手记中写的那样。”
中原顿时说不出话来,像个弱点受创的拳击手一般开始重心不稳。他先是两颊上出现些许红斑,接着整张脸都涨红起来。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紧抓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疑问。
“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真相那边的人。”
中原眼里的情绪产生裂痕。
他就像要压抑从裂痕中喷出的东西般慢慢地反复眨眼,仿佛每闭一次眼睛就能拉开跟纶太郎的距离一样。
刑警转身走向出口,他的步伐宛如在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海报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则以空洞的视线介入中原的背影与纶太郎之间,此处已经没有任何话语存在的余地。
刑警的身影消失后,纶太郎坐倒在椅子上。他完全没有争赢中原的满足感。
真相那边的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起自己的选择。他完全忘了自己现在的立场与中原没什么两样。
纶太郎留意着旁人目光,离开房间。中原应该不是个傻子,没把西村悠史的手记照单全收这点足以给予好评。然而,有某种东西妨碍中原进行正常思考,导致他无法以正确的角度看这个案子。
所谓的“某种东西”,是单纯的先入为主、刑警的面子,还是其他事物?纶太郎只希望那个“某种东西”别挡住自己接下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