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职于名门女校的单身教师,不但让自己的学生怀孕,还怕事情穿帮而痛下杀手。失去爱女的父亲独力查明真相并复仇后,企图自杀随女儿离开人世……确实值得同情,但也因此没什么质疑的余地,只不过很耸动罢了。这不是典型的社会新闻案件吗?”
“没错。”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回答。
“而且那位父亲还在手记中告白了一切吧?接下来就是八卦杂志追踪报导的范围了。为什么我非得重新调查这个案件不可?”
“因为这是个需要小心处理的案子。”
“讲得像内阁阁员的国会答询一样。”
“唉,差不多吧。”
警视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趁着纶太郎搞懂笑容的含意前,摇了一下儿子的肩膀,然后以空下来的那只手切掉眼前文书处理器的电源。
“哇!你干什么!”
纶太郎连忙将父亲的手从开关上拨掉,然而为时已晚,他的新原稿仿佛被吸入黑暗深处般消失无踪。
他重新看向画面,警视脸上依然挂着同样的笑容。
“太过分了。”纶太郎出声抗议,“关掉电源前必须将新资料存进磁片里才行,爸爸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仅限于有新资料的时候。”警视毫无愧疚之意,“刚刚的画面,跟我傍晚瞄到时一样,你根本没有半点进展。”
“唉呀……原来如此。”
纶太郎耸耸肩,从椅子上起身,站到父亲面前。两人一面对面,就成了纶太郎居高临下的状态,但现在落于下风的显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写不出稿子的推理作家还要弱小、卑微。
警视以眼神示意到起居室谈,纶太郎矛盾地看了文书处理器的黑画面一眼,随即叹了口气,跟着父亲走出房间。
在起居室的藤椅坐下后,警视递了罐冰啤酒给儿子。纶太郎拉开拉环,主动问道:
“爸爸,老实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找什么?”
警视沉默地让啤酒流入腹内,咳了一声。接着,他立刻正色,眯起一只眼,以略微粗鲁的口气说:
“什么也不必找,他们只是要利用你的名字影响社会大众而已。”
纶太郎睁大双眼。
“这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儿子呢,不知不觉间被媒体捧成名侦探了。”
“你明明也跟着他们起舞。”
警视无视儿子的发言,继续说:
“也因为如此,愚昧无知的大众一看见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就会在心里这么想——啊,这个案子一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内情,要不然那位名侦探不可能特地出马。当然,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幻影罢了。”
“讲得真苛刻。”
“但这个案子大概也会一样,简单来说,就是用你避免丑闻。”
警视弹了弹啤酒罐。
“刚才你说过,这个案子已经到了八卦杂志追踪报导的范围吧?没错,照这样发展下去,齐明女学院的神圣印象会彻底破灭。这桩丑闻足以毁掉全国屈指可数的名门女校,更会有人因此头痛,比方说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你知道她哥哥是谁吗?”
“水泽德一……教育方面的专家,知名的保守党中坚议员,对吧。”
“没错。”警视颔首,“对学校的影响自然不在话下,水泽议员本人的形象也可能大受打击,他们不希望变成这样,因此想安排烟雾弹。然而,事实已经公开,没办法用普通手段把这个案子敷衍过去,所以他们才要请你出马。”
纶太郎的手肘靠在椅背上。这件事的发展很诡异,他实在不想当个政治权谋的马前卒。
“就算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没办法为他们找出有利的新事实。”
“我说了没这个必要。”警视淡淡地说道,“要的只是藉由你出马,让世间以为案子有内情,你本人什么都不用做。”
“会这么顺利吗?”
“会。社会大众对于‘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他们多半也会擅自曲解事实。他们会认为无风不起浪,进而开始寻找其他原因。
“不久便会有自称‘知道内情’的人散布荒诞无稽的传闻,好比‘这是意图诋毁齐明女学院的阴谋’等会让蠢蛋开心上钩的谣言。
“只要亮出你的名字,人们就会接受‘其实另有原因’、‘齐明女学院是遭人陷害’之类的说法。于是丑闻中和,学校形象得以保住,你的推理档案中则会加入‘未解决’这三个字。懂了吗?这就是新的剧本。”
“这未免太蠢了。”
“显然是个蠢剧本。不过,事情必定会照我所说的发展下去。”
“可是,这么一来我不就糗了。”
“那当然。”警视不悦地说道,“像你这种人,不管再怎么强调自己的价值,从体制一方的角度来看,依旧只是个方便的宣传道具而已。”
纶太郎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于是轻轻摇了摇头。警视又开了一罐啤酒。
把我当成对付丑闻的缓冲装置!日子未免太难过了,纶太郎心想。居然将名侦探的名声当成操纵群众意志的棋子,从未想过自己会碰上这种事。柯南·道尔爵士,真羡慕你那个年代……
纶太郎重新打起精神,开口问道:
“不过,平常你总对他们不假以辞色,为什么这回要把这种闹剧推给我?”
“你大概不会明白,这里头有很多政治上的冲突。而我到了这把年纪后,也会担心起退休生活,毕竟没什么能比多点退休金还要来得保险。你那点版税可没办法指望。”
“这话实在不像是在‘月蚀庄’案件之际,从头到尾坚持己见的人会说的。”
警视显得不太高兴。
“那是另一回事。何况也因为做出那种事,搞得后来上头一天到晚盯着我。要是不趁这种机会赚点印象分数,迟早会惹来莫须有的怀疑。”
“真没办法。”纶太郎耸了耸肩。
“唉,你就用轻松的心情接下委托吧。这里有女孩父亲所留手记的影本,看过一遍后应该就能明白案件的概要,接下来随你高兴。如果打算认真调查,我能帮点小忙。如果什么也不想做,去那附近散散步,然后弄份请款单就好。”
“不过,我还有小说的截稿日……”
“那种东西扔到一边去!思路卡住时再怎么挣扎都没用,勉强动笔写不出好东西的。”
“可是……”
“唉,听我说。你最近照过镜子吗?瞧你一副着迷推理过了头似的表情,这不是好征兆。暂时把工作抛开,试着改变一下心情如何?这样绝对比较好。”
警视将用订书针订在一起的整叠影印纸塞到纶太郎怀里。
“至少读读这份手记。偶尔读读其他人写的东西也不错,我保证这玩意很有意思。读完之后,要怎样随你高兴。话就说到这里,我先睡了。晚安。”
警视自顾自地把要讲的话讲完,随即走回寝室。被丢下的纶太郎再度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方都摆出那种态度了,他说什么也没用。
不过,父亲说的也有道理。近来剧情设计陷入瓶颈、原稿停滞不前是事实。连“着迷推理过了头”这种词都出来了,显然法月警视的嘴已经变得跟评论家一样毒。
还是评论家的用语愈来愈有警视厅风格呢?
纶太郎看向通往自己房间的门。里头有个十四吋高解析度CRT款式的立方体黑洞,等着压榨他脑中的每一分想像力。纶太郎抖抖身子,重新拿起那叠手记影本……正如老爸所言,偶尔跟这种案子扯上关系也不错。
他喝干已经没什么气泡的剩余啤酒,翻阅起那份手记。
“喂,这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吃惊地从成列文字中抬起头。身穿睡衣的父亲不知不觉间已站在儿子面前低头看着他。
“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先睡吗?”
“你在说什么啊,天都亮了。”
纶太郎看向窗户,隐约能见到外面的光线透进窗帘。他感觉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连眨了好几下。
“……真的耶。”
“你没睡吗?”
纶太郎这才仔细打量自己的样子。
“看来是这样。开始阅读这份手记后,不小心沉浸在里头了。”
“不过,这点份量花不了一个晚上吧?”
“那当然,我反复读了好几回。”
“哈哈。”警视露出笑容,“看样子你有所发现,里头真的有些玄机。”
纶太郎颔首。
“我接受重新调查的委托。”
“这样啊。从你的样子看来,大人物的策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警视带着些许得意低语,“好,我去泡咖啡,细节等会儿再商量。什么应付丑闻,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