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除旧“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圣后娘娘,你实在是对我太好了,这世上除了我阿娘,再也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了?”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石榴裙在飞花殿里步履轻快,丝毫没有之前怯懦无助的模样,看着端书而坐的圣后,她像是一朵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细小的笔慢慢抄录着佛经,素袍外披着红色披帛的圣后神色浅淡。
年少的宫嫔还是欢喜的,圣人已经许久没问起过她了,除了圣后还会有谁这般帮她?
一缕发垂下,圣后收笔敛发,看向她:“年纪不大,甜言蜜语倒是知道不少。”
“嘿嘿嘿,只要娘娘喜欢,妾就是个小糖人。”
看着她的笑脸,圣后的脸上一阵怔忡。
年少的宫嫔终于走了,也带走了殿内的嘈杂,看向静立在一侧不动的琴心,卫薇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时常想起我刚进王府的时候,齐姐姐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德纯心善,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妹妹。”
卫薇是最擅长当妹妹的,不管是才华横溢的阿姊,还是桀骜放诞的阿姊,她早习惯了有人容让、打趣、疼爱自己。
齐皇后小字萤娘,比起卫薇的两个阿姊,她既没有无双才学,也没有天涯胸怀,真的只是萤虫之光罢了。
可这样的范阳郡王妃像个阿姊一样地保护她,劝慰她,教导她。
年轻时候就显得中庸无能的赵启恩,在他的结发妻子眼中仿佛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
“王妃对王爷真好。”
“我把他当成是儿子。”衣着朴素的齐萤娘笑着对小小良娣说,“当他是王爷,总觉不亲近,当他是夫君,又觉太近则亵,当他是儿子,才觉妥当。”
申后势大,曾经让才十七岁的范阳郡王妃在宫外硬生生跪没了一个孩子。
那是她和赵启恩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嫡女,年轻的郡王哭了,面色苍白的王妃依然张开了怀抱去安慰自己的丈夫。
忍让、谦卑、无悔……
像是一个温柔地,在哺乳的母亲。
年少的良娣无声地关上了房门。
萤火之光在没有夏日的宫廷与王府间徘徊,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废太子逆乱时,王府中的孩子全都没活下来,包括郡王妃刚七个月大的女儿。
这次是年轻的良娣抱着哀泣的王妃,看着那个理应支撑她们的男人像是丧家之犬。
“王妃姐姐,王爷将你当什么呢?”
点点萤火耗尽了自己,又能得来什么呢?
“别说了,阿薇,别说了。”太子妃只是这么说。
眼泪从年轻的太子良娣眼中流出来,这是她替别人最后一次流泪。
情势变幻,丧家之犬成了太子、来日的储君。
小小萤虫甚至没有等到穿上太子妃礼服的那一日,就熄灭了。
死之前,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儿子”冠冕堂皇地说:“阿薇你是知根底的,只管放心。”
站在后面的未来皇后终于明白,小小的萤虫熄灭,是因为别人想让她熄灭。
他想让她死,她就死了。
“要把男人当什么呢?”许多年后,成为了圣后、以朕自称,将偌大王朝玩弄于指掌的女人又想起了久远前听过的话。
“当男人把你当夏虫,当玩物,当刀剑,当随手可弃的泥瓦……当猪狗,当鱼肉……他想吃你就吃你,想杀你就杀你,你能如何?只有拿起刀,比他们更凶狠,更无情,更残酷,他们才会乖乖去做‘儿子’啊,萤娘,因为他们才是要见了血才会乖顺的猪狗豺狼。”
她将话,说给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听。
说给空荡的殿堂听。
“娘娘,齐国舅一家已经退出了洛阳。”
“嗯。”圣后点了点头。
都走了。
阮细娘也走了,她赶在四月的时候寻了个错处把人发配去了西边。
叶家姐妹们也都走了,她们个个能文能武,被她一股脑儿塞去了北边。
解新罗、崔扶桑,一个尼姑,一个道姑,被她拽进了这乱世里,也都走了,这偌大天下,她们二人应去看看。
黎国立国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骆月娘就没了踪迹。
只剩一个司马五色不肯走,被她关进了道观。
“琴心,明日是除夕。”
“是,娘娘。”
“朕记得尚书令府的老仆颇善做鱼,明日一早……”
老成稳重的女官缓缓跪在地上:
“三娘子,您身边只剩奴婢了,奴婢,也只剩您了……”
“哈,脱了这身见不得人的皮囊,你能书会写会算,论起才学比什么元、崔、叶、李之辈也不输,还是该出去看看。”
琴心跪地不动:
“三娘子,能与您生死与共,秦忻之幸也。”
卫薇没应她,窗上的影子斜长,小心碰了碰她的衣摆,她拿起一杯盏一转身,猛地砸在地上。
“你以为你是谁?!”
……
洛阳城外五里的林子里有一片破败的庄子,从几个月前就传在闹鬼,因为有人去探了就再没消息,就算是饿极了的汉子也不敢轻易进去。
没人知道这十几亩地的庄子里竟然硬生生藏了七千个女人。
此时,一半女子正举着木棒操练,另一半则是在做活。
生满了冻疮的手做活做得极快,年轻些的女人们一边用干草编成藤甲和盾一边小心看向勉强修起来的屋棚。
“还没开始呢。”
一位大娘手里磨着木棍的尖头笑着对她们小。
年轻的女娘们有些赧然,手上的活儿却更快了。
“快些快些!”年轻的小娘子用冰拧出来的水净了净手,拉住了自己同伴同样冰冷的手就往棚屋里挤。
棚屋正中是一片半丈方圆的空地,一个女子坐在那儿,笑着说:“今天我少讲些,咱们早些回去睡。”
精明的婶娘们却早就占好了位置,手上也没停了绕线,笑着说:
“粟娘子,您尽管讲,听您讲这些,我们越听越精神!”
围着这位“粟娘子”,她们暖暖和和地挤成了一团。
洛阳城里缺衣少粮,这里比城里也不多什么,只是调配得当,所有人动手拆了搜集来的棉被棉衣,改做成了能护住大半截身子的无袖衣,竟然真的让更多的人在寒风里活了下来。
“粟娘子”小心掏出了几张纸,对着灯大声念道:
“今天这一篇,是‘婚姻公平论’,作者是刀客,之前咱们念的‘不为帝王说’,也是这位刀客写的。”
先看了两行,“粟娘子”说:
“刀客这一篇行文,讲的是到底什么是公平,公是所有人,平是说平等,公平也就是人人一等的意思。制造了数次屠杀和侵害大案的荆小乙也曾提出天下人人有田的说法,也确实将田地分给了许多人,让他在各州迅速获得了部分百姓的拥护,这在他看心中,应该也是公平的。”
她是将行文改成了白话,为这些原本一个字都不识的女娘们细细讲读。
“可人人有田的人,到底是谁呢?刀客说,荆小乙的眼中,女人不是人,凡是站在他的敌对方的,也不是人,如果能用一些人的性命换来自己部下更多的忠诚,那这些被杀了的人,也不是人。这里,刀客是用女人举例的,荆小乙在起事的时候还有一句话是‘使人人都能有妻子’,这句话到了后来,让各州一共有侵害女子的案子两万九千起,其中七千多女子被杀……”
“七千多!”一个头发又短又乱的小娘子黑漆漆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惊诧,“咱们这许多人,也是七千多,这么多人都死了?!”
屋棚里一阵静默。
风吹得墙缝呜呜响。
“粟娘子”叹了口气:“两万九千多女子,就是四倍余咱们。”
那可是更多更多人了!
年轻的小娘子左右看看,抱紧了自己的同伴。
端着册子的女人继续往下读:“自孔子孟子以来,女人这两个字是不配被称作人的,一个男人想要生活的好,需要一间屋、一块田,再好些就需要一个女人,就像他有了牛和马会更加省力一样,明明男女各分,却有一半的人消失在了‘人’这个字的后面,这就是这世上存在的最多的不公。女人成了一个能生孩子的畜生,可以放在床头,也可以放在猪圈,可以买卖,可以交换……不能让女人成为人,这世上就没有公平可言。这是荆小乙事败被杀的因由,他号称公平,却是不公的。”
“大黎在定远安民的路上,决不能看不见女人,永远不要去将女人的处境的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女人是人,一个男人成为皇帝,让其他的男人认为自己有了靠近和分享权力的办法,这是封建,让更贫困的男人有了自己可以对女人不公的权力,这是炎黄以来的婚姻。过去的皇帝们总是这么做的,把人分成无数种人,给他们不同的位置和权力,地位最低的男人,让他们有自己可以追逐婚姻的目标,与此同时,将人中的一半,也就是女人,彻底从这个分类中拿出来,组成了最大的分类,叫——女人。”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她们的权力,她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顿了顿,粟娘子将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我们的权力,我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人挤人的棚屋里真的很安静。
“我们黎国在修订婚法的时候给了女人仿佛很大的权力,因为现在人们的婚姻都建立在大错特错的想法上,旧习难改,同时还有极多的人渴望能够压迫别人,他们不能成为皇帝,这也真的很难,他们总能操控女人,这条路,我们绝不能往回走。”
“如果这样去看现在人们的婚姻,会发现我们的‘婚法’不过是给了女人们能够从不公中退出来的一条路罢了。”
“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有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说的好。”一个举着三角铁鱼叉的女子站在角落里,大声喝彩,“这篇文章定是定远公,啊不对,是大辅写的,我可见过她的那把刀,当年她一刀劈开了于家的大门,只为了给房娘子要个公道!”
女娘们都笑了。
“王屠龙,这段话你说了几百遍了!”
“说了几百遍咱也要说!”高大结实的女人指了指脸。
“咱们大辅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那张脸我就说,国公爷,你可太好看了!”
“好多年了,王屠龙你就记得自己调戏过大辅!”
“我那是调戏?大辅还对我笑呢!”
说完,鱼户出身的首领自己也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脸上表情突然一僵。
那张顶好看的脸,她好像又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