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冬雪“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
天降大雪,一夜盖住了洛阳紫微城。
还有三日才进冬月,好似这冬是赶不及了似的,踮着脚就跑来了。
两个洒扫的小太监躲在屋檐下对着跺脚,冷得说不出话来。
“今、今年的棉衣还没到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小一些的太监也就十五六岁年纪,眼泪鼻涕几乎要冻在脸上:“往、往年也这么晚吗?”
大一点的小太监缩着脖子,也是不到弱冠的年纪,一副在宫里混成了老人儿的油气,小声说:“你可别提往年,往年有圣后娘娘,圣后娘娘体恤咱们,刚进了十月棉衣就下来了,还有新棉被,重阳节还赏咱们菊花酒。”
小太监眼巴巴听着:“我怎都没见过呀?”
“因为现在宫里不是圣后娘娘管事儿,那自然不一样了。”
油里油气的小太监弯腰出去看了一眼左右无人,被风雪糊了一脸又连忙退回来:“要不咱们躲屋里吧,这些宫舍都空着呢,好过在这儿干冻着。”
他的同伴是不敢的,这些宫舍都是给娘娘们住的地方,哪里是他们这些下贱人能避雪?
可真的太冷了,骨头缝儿里都要结冰了!
“咱们就进去躲一会儿,等暖和了就出来。”一个拉着另一个,两个小太监拉拉扯扯僵着腿躲进了屋里。
“圣后娘娘……什么时候能管事儿啊?”小太监缩在柜子角上,看着外面的雪,“聪哥儿,跟我一块儿进宫的八个人,就剩我自己了,宫里人越来越少了,要是圣后娘娘还在的时候……”
“谁知道呢。”被叫聪哥儿的小太监费劲缩了缩腿,“反正圣人管事儿管的都是宫外的大事儿,看不见咱们这些小太监。”
“嘿嘿嘿。”年纪更小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咧了咧嘴,能偷偷摸摸地不给圣人歌功颂德,好像是个挺好玩儿的事儿,就像他们这些小贱种也能躲在屋里看雪一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家里是穷,以前也有棉衣穿,进了宫,真是过得更难了。”
聪哥儿看了他一眼:“小正儿你是从陕州来的吧?”
“嗯,我们那儿有北面来的棉和粮,要不是我爹……也能吃饱穿暖。”小太监笑了笑,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话以后别在宫里说。”刚刚还小小地讥讽了一下当今圣人的小太监低声告诫这小孩儿,“念着圣后的人多了,可没人想听北面有多好。”
“哦。”小正儿有点困,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北面。
遥远的北方新诞生了半年的年的国家名唤作“黎”,占据了从渤海国到赣水、从西北到登州的大片土地,可梁人还是叫她“北疆”、“北面”。
似乎在梁人的心里,此国永远带着根深的冷肃与贫瘠。
还有,比蛮人更可怕的,残暴。
紫薇城里多了两个被冻死的小太监实在是一件寻常事。
在紫微城外的村子里,大雪重重而下,数百佃户站在雪里,静等着有人去死。
“匪首李齐氏,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认不认罪,你要是认了,我只杀你,放了你的家人。”
被强摁在台上的人穿着男装,偏偏披头散发,显出她是个女子。
女子浑身是伤,脸都已经让人看不清模样,隔着雪,她奋力看了一眼同样跪在木台上的小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岁。
都是她的孩子,生了乌溜溜的眼睛,几天没吃饭,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眼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傻呆呆地跪在哪儿。
女人没有说话。
大人们却还要让人知道自己的宽仁,穿着裘衣戴着暖帽的大人生了宽脸长眉,极是一副富贵模样,他说: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们过得也是辛苦,越是乱世,也越是鬼怪横行之时,所谓鬼怪,便是齐砖儿这等擅用邪说蛊惑人心之流。齐砖儿说本官搜刮民脂,可百姓们所种之田,是本官祖上基业,本官祖上也不过一平民百姓,幸得随太宗打下了大梁江山,才有了些许家财……今年歉收,本官知百姓辛苦,不仅免了今年的利息,还只收一成租子,此事在齐砖儿口中,也成了本官为富不仁。”
他用宽大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可也觉得本官做错了?”
瑟瑟发抖的百姓们百姓们没有说话。
“李齐氏,你说本官不公道,那如何又是公道?百姓当中若有人中豪杰,恰逢当时,也能成了一地之主,本官绝不阻拦,这难道不是公道?若有实在灵慧非常的,本官也愿资助其读书科举,难道这不是公道?我膝下十几个义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在本官的教养下个个成才,难道不是公道?你一失了男人的寡妇,每日不知教养子女,只在田中与男子厮混,看到别人成了本官的佃户,得了收成,她反倒觉得不公起来,为了抢些许棉花杀人害命。”
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大人冷冷一笑:“今日要带着自己一双儿女去死,竟还不知悔改!”
“呵……”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头,她笑了。
旁人一口一个“本官”贬斥她的时候,白雪轻轻覆了她满头。
“我错了。”她声音轻轻,“我错在以为你们没有这般无耻,这般鼠胆。”
她也许曾经也有一副清秀的相貌可惜半边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脸也是歪的。
“官老爷们,你们好怕呀,怕的都要撅着屁股数数怀里那二钱的良心,摆出来给我们这些下贱人看了!”
她要站起来,又被人摁了下去。
断了的手臂撑不住地,她直接匍匐在地上,身上的黑血把雪地都沁脏了。
“地是你祖上的,六成的地租也是理所应当?什么豪杰天才也可去得前程,得了也不过是让你家多了狗,你的义子祖父辈都救了你家命,你让他们当奴婢……我夫婿为你家砍柴,从山上滚下来,我要给他治伤送葬还得借了你家的贷,这就是你们的公道!夺了我的田,扒了我的房,让我为了口粮食张开腿,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这就是公道?!为了颗野灵芝害死王家七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公道!为了抬高棉价不许我们穿棉衣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让活不下去的人死得再远些!这就是你们的公道!”
一根粗重的木棒锤在她的后心,她一口血喷在了台上台下的白雪里。
“一百斤棉……”她看着铺天盖地的雪,“比我们的命还金贵,这就是公道,你们的公道!”
棉花能暖身,雪不能,女人眼前一阵恍惚。
看着站在台下的人。
“他们怕了。”她嘶哑着说。
“他们怕了,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他们怕我了,杀了我也怕,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因为我,齐砖儿,我生了我死了我这般活过,才有了他们给你减租子,不是因为他们仁善,不是因为他们有公道,是因为我!因为我!。”
她曾用自己一身皮肉侍候了一个师爷,那般看似端方的男人,偏偏喜欢滚在牛粪棚里的,说着圣人书,做着龌龊事。
带了一页薄纸,当笑话似的念给她听。
“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他说这是北疆悖伦逆天。
“身为女子,一无所有,此为不公。”
他说话时候用那二钱肉自觉雄风大振,笑着把这信抹在女人的肚皮上,只当是个笑话。
齐砖儿不识得几个字,纸片放在眼前她也不知写了什么。
只觉得字字皆刺在了心上,洗也洗不去。
“天下一统,我之所愿,天下之主,归于万民,民有所伤,定远军万水千山定往,一纸轻薄诉状,可换万军叩关之哄响。”
官家封锁商道,洛阳棉价飞涨,富家屯棉满仓,佃户冻毙道旁。
她带了四十人,将“公道”二字用血蘸在额上,劈开了棉仓,抢了几百斤棉,杀了二百多的家仆,被擒,被用刑,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自己也要和孩子一起死在这,
落在皑皑白雪里的血是冒着热气的,这就是她那封“轻薄诉状”。
她还是在笑,她又笑了,她一直在笑:
“黎国,黎国,看见我的信了吗?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天上白云,也是我。”
三年前,楚王马范希欲要建“天宫”以供玩乐,责令各州除税赋和供应建造所需之外,另需大县贡纳米二千石、中县一千石、小县七百石,百姓一年辛苦,所得不足三成。
七月,楚王下令调集八万大军与蜀国合力攻打荆州,却被大黎先发制人,楚国失澧州、朗州,八万人只剩了两万,蜀国更是被大黎打到了黔州以西,大半国境危若累卵。
洞庭水域落入黎国之手,楚王自是不甘,号称要以三十万大军之力将北人赶回北疆。
田赋如山,兵役如刀。
百姓纷纷舍家奔逃,楚王令各地派出重兵抓捕逃户。
楚国沿袭唐制,节度使掌一地军政,仰赖田户供养,为止田户外逃,每以人头震慑,如是几月,南楚各处民变四起,百余失地逃民就敢攻打县城之地。
在这四起的民乱之中,有一处正在长沙府南的湘潭县,二百多人以妇人文氏为首,文氏年三十上下,亡夫是一米商,死于败兵劫掠之中,守寡之后她操持家业、抚育儿子、孝敬老人,在乡间极有贤名,湘潭县令无能,为讨上官欢心,令各家以白银代粮,楚国银价飞涨,若真以银纳税竟是一年辛苦空忙,文氏带家丁数人找县令理论,却被打成乱民,本是无路苟活,她又并非泥人,怎能被磋磨至此,索性真的作乱,登高一呼,带人攻下了县衙。
湘潭距离长沙府太太近,文氏赶在武安节度使大军袭来之前带人撤出湘潭,辗转往罗霄山一带而去。
“文娘子,我在湘潭县衙看见他们找了山巫做法来镇压这个。”
“这是一封信。”
短短数日就显出刚毅之色的文漆娘看着信上所写,眉头先是紧皱,进而缓缓松开。
“是黎国大辅写给天下求公道之人的一封信。”
文漆娘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到最后,忍不住读出声来。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过,走白山,入凉州,过赣水,翻秦岭,黎国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问之。”
放下信,她抬头看向崇山峻岭之北。
那里就是大黎。
“我们去朗州。”
她的心中有了决断。
“咱们去黎国,看看他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能给咱们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