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蹈火“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单手回剑,林昇身如横桥踢飞两把袭来的钢刀,再一回身,镣锁一响她竟只借镣锁一点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宝剑冷光飞荡。
每一剑都比牛毛似的雨滴还轻,剑剑击中旁人要害,百刀袭来一刃开,碎风不及追剑来。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剑雨旋身水泼不入,她去之后无人敢再在剑术上自称大家。
也有传闻,定远军中有一副将承林大家之衣钵,却是将剑只做杀人利器,快却不美。
林氏的剑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剑一身,譬如此瞬。
简陋窝棚,袅袅炊烟,湿了地的雨,被惊动的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这一剑而镀上了霜色。
霜色渐退,才是血色。
拧紧的铁链又松开,重回二尺长短,林昇落回地上,剑在她手中一转,已经到了她身后挡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传信鄂州营,易将军,劳你和兄弟断后。”
“好,你尽管走!”易笙紧握手中凤嘴大刀,一跃上马,砍人头如切菜:“兄弟们,让这些不长眼的看看咱们多云寨刀阵的厉害!”
“嚯!”
十数把大刀齐亮,杀气腾腾。
这边,林昇拉住沈秋辞急退几步听见有人大喊“杀马”,她循声去剑,将一人喉口挑开一道血口,剑仍回身前,仿佛从未出去过。
只有雨曾被截断过。
砍断马绳,林昇抓住沈秋辞的腰,一托一跃,两人仿佛飞似的坐到了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敌人连忙来追,却见那马并未急急离去,而是冲向他们,就在他们退避的瞬间,两个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剑夺去了性命。
林昇的这“退”,着实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间夺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骑着枣红大马渐渐隐入雨雾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口中一阵呼哨。
“咔。”
山壁上有湿润的脆响声。
“退!”易笙大喝,带着手下十几人后撤了几步。
行刺之人以为他们也要逃走,连忙举刀追上,却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头,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隐隐,练成一线。
是定远军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时在这江边凉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带着沈秋辞一路拐进林间,过鄂州大营而不入,沈秋辞隐隐有所察,就听见她还笑:
“我如今被卸职,身上只有一个送信的差事,入了大营还得被盘问,说不得还得往荆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误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们早些往金陵去。”
沈秋辞手中一温,是林昇将缰绳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马是老马了,你只管别让它太快在这道上就无碍。”
林昇的手总是温热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划过,沈秋辞的耳中的雨声瞬间凝滞。
“别担心。”林昇是这般说的。
下一刻,她马鞭长甩,人腾空而起,稳稳站在了湿潮的树杈上。
身后是骑马远去的沈秋辞。
面前是追杀而来的不留行。
乌鸦?枭?鹫?又或是虎鹰?
没有鸟会比她的剑更快。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落在树杈上时,树杈又空了,仿佛这水从来只是未停留过的雨。
沈秋辞的手松松抓着缰绳,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刀剑拼接声像是崩断的霜花,惨叫声里浸透了血,让人越来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无所躲避的剑式。
“祖父,林少侠是什么样子?”
“哈,‘银鞍照白马,踏飒如流星’,‘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李太白此句恰似为她量身所写。”
“这种模样又哪里是游侠儿?分明又是哪个国主的走狗。”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剑就从《侠客行》《白马篇》去了《野田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她这一剑,只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万金,换不来她一剑救黄雀。”
“哼,不过是要卖命换钱的游侠儿。”
数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转,曾画过一幅画,画上黄雀群飞于山河。
杨源化问他怎突然这般有雅兴,他垂眸说道: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那些细作不如以鸟作名,我为太子殿下所创之处,就叫‘不留行’。”
飞不走的雀鸟,无人可谢。
只能杀人。
“久等了。”
沈秋辞一惊,身畔又多了一匹马。
马上那人身上带着淋漓汹涌的血气。
“没有。”
沈秋辞笑。
没等很久。
江淮一带这个时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奔出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蔷找了一个破败的草屋让两人勉强栖身。
四处都是湿的,好在带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没湿透的干柴,应是过往的樵夫所留,将火升起来,林昇又搭起一个木架,让沈秋辞将衣服脱了挂在上面烘。
“幸好这包里有衣服。”
马上原本就挂着行囊,依着定远军的规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织就,林昇将它递给了沈秋辞。
沈秋辞没接:“咱们俩现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这毯子你留着,给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这般体贴我可受不住。”
岁月忽而倒转,山河顷刻移位,沈秋辞依稀是旧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这般照顾我,是因为军令不可为,还是因为你我是旧相识?”
他低声问,字字被火光照亮,融进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湿衣的另一侧,笑着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见过。”
她裹着新的中衣走出来,又翻找出一个铁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这些年过得也辛苦,我非胜邪,更非鱼肠,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细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当年跟我患难与共的沈家小少爷,没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辞。”
沈秋辞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见明灭的一团。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
那眼应是在看着他。
如他梦中一般。
不知何时攥紧了的薄毯被他松开,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前。
“那边有雨,你小心些。”
“无碍的,我想试试。”一手还拿着毯子,另一只手张开手指挡住眼睛。
他转过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处。
“我想试试,看清你的模样。”
他背着湿冷的风,含笑说道。
“好,让你看。”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湿了的发也早被她解开,她站在火光后,对着沈秋辞笑。
亮的光缱绻在着她的锁骨和手腕上,修长的颈被镀得如金身。
脸倒是有些暗。
鼻侧、眉底,唇缘,颌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这是一张,极好的脸。
虽然眼睛时好时坏,沈秋辞却极懂人脸,只靠照面时所见一个轮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样貌。
此时,他在心里细细描摹,却总觉自己不够精准。
心中有笔,颤巍难动。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铁盒里的肉汤已经煮开了,笑着说:“你先来吃些热的,要不我背光站着,你也不必站在冷风里。”
沈秋辞笑着走进,半湿的发悄悄垂下。
“发带。”他回头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捡起来,你不必担心。”
林昇用修长的手指从地上将浅青色的发带捡起,见上面卷了尘土索性走到房门前,伸手借雨水洗净。
她身形瘦长,衣衫单薄,黑发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处凝成的影。
千万年深林里的一棵树,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会显形人前的山鬼独立枯屋,唤着她的赤豹,复要去饮石泉荫松柏。
三岁开蒙,六岁作诗,十岁的沈秋辞读《九歌》,十二岁的沈秋辞赏《搜神记》,少年读文赋,百转千回,神思悠远而去,尽管有二十载不会幻想,在林昇的面前还是这般轻易就又回来了。
与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荆州书院不错,我要是一直在那教书,你偶有闲暇可会来寻我吃酒?”
林昇回过头,侧脸上都是笑:“过几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寻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书钱都不够我喝的。”
“我还能写书。”沈秋辞背着光看着林昇,轻声道,“我的字画也不错,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绥州时就有许多人喜欢。”
“了不得!”林昇称赞得真情实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寻你喝酒,还要寻你吃肉。”
“好,你来,我便备下酒肉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难成行,你和我一道酒肉齐备,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简单,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闲暇,咱们就坐在船上从汉水一路到采石矶都无妨。”
洗净的发带被林昇与衣裳挂在了一处。
热腾腾的肉汤配着油纸包的胡饼,这林中一餐也算丰盛,散着发的沈秋辞端坐在地,听见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声。
不一会儿,火光照在林昇的手上,她没戴护腕手甲,两指夹着筷子递到了沈秋辞的面前。
“拿着,筷子。”
沈秋辞将筷子接过。
木筷上甚是光洁,全然没有木刺,可见人有多细心。
“这些年,林大侠你可见过什么好风景?”
喝了一口热汤,林昇回忆道:
“白山重雪接天,大漠黑风大旋,草原上看的天上星海似能栖身……我其实一直想去看看海,能出海更好,听闻闽之东南海上有大岛,岛上无四季,繁果压枝,种了粮食一年能收好几次。”
沈秋辞静静听着,似乎已悠然神往。
“只一条不好。”林昇突然说。
沈秋辞看向她:“何处不好?”
“我只怕沈郎君的字画卖不出去,到时供不了我吃酒吃肉了。”说完,她先大笑起来。
沈秋辞也笑,将吃完的铁盒小心放在一侧,他轻轻垂眸,又重新看向林昇。
“若真有那一日,入海搏鲸,千仞取酒,我也得让林大侠吃饱喝足。”
明暗的篝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刺痛难忍,如同蹈火而过。
他却还是笑,仿佛已见到那一日。
对面的女子隔着火看他。
忽而,似笑似叹:“沈郎君……”
“你必要记得我。”沈秋辞笑着说。
有泪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你可必要记得我。”
不管你眼中的人间有多好。
不管这世上还有何等你见过未见过的风景。
……不管你究竟是何人。
我要你知道。
“我要活着,我要记得林昇,这世上何其不公,还是有过他的。”
回忆中梵音不绝。
那是有林昇的,属于他的半生。
“我自然记得。”女子终于说,“父母兄长,恩师亲妹,挚友知己……我奔波许多年,终究皆失之以无能,眼见你跳入汉水那时,我忧愤难忍,至今难忘。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她的脸上并无笑意,唯有眸光明亮。
时至今日,她无需矫饰虚情,沈秋辞活着,于她真是欢喜事,久别未见的沈郎君是她年少轻狂与苦闷愤恨的见证之人,是她的故友,是她的照镜。
若不是……
沈秋辞笑了,他终于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手。
他擦得极干净。
随后手上一松,帕子落进了火堆里,瞬时便被噬了个干净。
“林大侠,咱们早些启程去金陵吧,不会再有不留行来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