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于崇 “若不是私心太重,他……”……

第239章于崇“若不是私心太重,他……”……

正四品上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骆娘子,成了大梁朝议上站在群臣中的第三名女子,前两个是占据大梁半壁江山的定远公和救过先帝的承影将军。

承影将军一直做男子打扮,定远公虽然紫袍与旁人不同,头上也只戴小金冠却极少让人想到她是女子。

骆月娘不一样,她上身穿团花红色大袖袄做官府,下身穿绣金黛蓝绣金罗裙,脚踩的也是绣鞋,头上梳了女子的发髻,戴了一对金簪,怎么看都时时刻刻是女子。

光是这身打扮就能让身量寻常的骆月娘在朝堂上格外显眼刺伤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骆月娘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圣后极喜欢骆月娘的这身打扮,还让骆月娘在明堂上说北疆女子与洛阳女子打扮的不同。

头戴金簪的女子坦然出列:“启禀圣后娘娘,臣在北疆时在洛阳时都忙于政务,从未留意过女子的打扮有何不同,臣的同僚们当差之时也从不聊这些。”

竟是硬生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折了圣后的脸面?!

群臣却毫无欢喜之感,朝堂上谁不知道骆月娘以前就是于岌的妻子!

当着他们的面说自己忙于政务,从前洛阳什么大宴他没去过,什么时兴的穿戴她没有?!

有人看向谏议大夫于岌。

圣后却丝毫不气,还将几个宫女给了骆月娘,一来照顾她起居,二来让她闲暇时也能知道些洛阳女子的穿戴。

这哪里是赏赐?

明堂上哪有蠢笨的?心思转了半圈就知道了圣后的意思。

一个朝官,一个正议大夫,为什么要知道洛阳女子如何穿戴?这分明是在贬低这定远公来使。

骆月娘仿佛没懂,只跪下谢圣后赏,站起来之后又说道:“圣后有赐,臣不敢不从,只有一问,这些宫女送到臣府上是宫里的人还是臣的人是国公大人的人。”

明堂上一阵哗然,北疆也是大梁国土,虽然与圣后争斗不休,可圣后管的大梁,什么叫圣后的人还是国公的人?

有御史趁机发难说骆月娘有大不敬之罪,附和者众。

骆月娘却笑:“既然有罪,本官即刻去领死。”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尚书令还在养病,代领中书省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连忙道:

“启禀圣后,依臣看,正议大夫久在北疆,知晓圣后要赐下宫人着实欢喜才言辞无状!”

“是么?杜侍郎今日倒是稳重了。”圣后冷笑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有将此事揭过之意。

御史们还要说什么,可杜晓做了那许多年都御史,积威犹存,那些御史也未再穷追猛打。

如今的大梁哪还有真正为民请命的御史?

不过是些俯首帖耳的小人罢了。

骆月娘已经走到了明堂大门前,此时回转回来,只看着大梁的文武百官不说话。

圣后也不再提赏赐宫女一事。

从那一日起洛阳都知道了北疆来的正议大夫骆娘子是个不好惹的,承影将军有眼,定远公有刀,这位比起来实在娇弱的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她有命。

她有定远公长刀庇佑之下的一条命。

仗着这一条命,她在洛阳不给任何人脸面。

着实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同光十三年的新年,很少有人过得舒服。

蜀地这个冬日竟逢百年未闻的大旱,嘉陵江、巴水几近枯竭,地裂水荒,百姓为逃难南下成都府,成都府外流民汇聚,蜀地大旱。楚国则下了大雪,一场雪从潭州长沙府下到了漓水一带,近倒下的房舍就有上万之数,冻毙于街头者难以计数。闽地也下了雪,实在是自有李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虽不像楚国下得那般大也冻伤了极多百姓,国主王信通大年夜祭天祷告求天帝庇护。南吴自不必说,漓水下了雪,南吴南部咁水也是同样,南有大雪,北有大雨,已经是难捱的一冬,偏又有定远军夺了海州屯兵荆州与淮河一线,南下之意昭然若揭。

虽然黄河下游一带也有冬旱,毕竟是定远公所辖之地,朝中百官无人忧心,只管歌舞升平,吃着正时兴的坑羊、黄雀鲊和鱼鲊。

圣人从前甚是俭省,新制的龙袍总要再穿一次才毁去,官窑进上的瓷器也不许挑拣后将余下的全砸了,总要多留一个,宫中冬日少有景色,树上的绫花圣人也让换成帛花。圣人几年不见朝臣,圣后越发奢靡起来,让宫里制无烟的炭,稍有烟丝就将上千斤的炭扔了,进到宫里的棉布和丝帛都要人剪成三尺长的条往城墙下扔,只因为梦里见了城门降下祥云,祭天之后宫中要散粮给洛阳百姓,从前是散一碗麦,现在要散三碗,因为圣人圣后并称二圣还有了大皇子。

今年过年时洛阳没有雪,她令人将内库的棉花假作雪堆在百姓家门口。

这等挥霍无度朝中也没人敢进言了,郑家倒了,郑裘死了,郑家上下只有他的两个儿子不见踪影,圣后又盯上了于家,腊月二十就让人封了光禄寺卿于崇的府邸要他交出窝藏的郑家子,过年的赐字等事也将于家子弟都摘了出去。

于崇却不将此事放在心里,围了他家的是神武卫,掌管神武卫郎将林钦是爱财之人,不过给了他一千贯,于崇便可从后门出入自家门庭。

大年初一午后,他偷偷出门去了城外一处宅邸,等了一刻,有人推门而入。

“于大卿,圣后命你闭门思过,怎还能邀我来此处?”

来人将披风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颇有些俊逸之色的中年男子脸庞,正是中书省侍郎杜晓。

“我请杜侍郎来,是要与君谋一惊天大功,以求泽被后人。”

于崇身材高壮,在清瘦的杜晓面前如一座山。

杜晓不说话,于崇之前坐在榻上,他也不愿共坐,左右看看,索性站着了。

他与于崇,实在也没多少话想说。

杜晓不坐,于崇也不坐,他大笑了一声:“杜侍郎年轻时名冠长安,可恨我并无妹妹可许,后来有了那杜小郎,不仅貌比潘安有芝兰玉树之态,更是智才勇毅不输先人,我族弟有一女儿生得如珠似玉,我还坐着与杜家结亲的美梦吗,不成想杜小郎君去了北疆,倒让卫杜两家成了亲家。”

听见于崇说起了杜明辛,杜晓抬眼看了于崇片刻又垂下眼帘:“无父母做主,无媒妁之言,阿拙的婚事并不作数,我与他阿父写了信劝他回洛阳另寻淑女,他也不肯,如今已不算杜家子。”

“杜闻和,这话你说与洛阳那些庸人便是,何必与我面前作假,承影将军虽然面貌有异,却是定远公亲手养大,唯定远公之命是从,你杜家面上是将杜小郎君赶出家门,实则夜里都要笑醒吧?卫家势大,定远公既然挥兵南下,称帝之时也在眼前,杜明辛去了北疆与承影将军成婚,是你杜家与卫家联姻,你杜家早就与定远公牵扯在一起,来日就是新帝姻亲!”

于崇上前一步:“我也并无要挟你之意,杜闻和,不谈旧日交情,你杜家就算与定远公联姻,又如何争得过裴、陈、骆三家?裴道真得了西北,骆家娘子也被国公重用,咱们大梁的闭口相公一声不吭就在长安不回来了。杜闻和,比起他们,你可还没从定远公手里拿到一丝好处。”

“好处?”杜晓笑了,语气尖讽起来,“于大卿,你的意思是我跟那卫家联了姻,还要与你联手才能从定远公手下拿到好处?”

“那是自然。”于崇连忙道,“我说的惊天大功定能让杜于两家五世不绝。”

他宽厚的手掌向上缓缓握紧,仿佛已经将什么握在了手里。

“于大卿是认定了我杜家和卫氏勾结了。”

杜晓后退了一步,板着脸也无辩解之言。

于崇看着他的神情,忖度片刻:“难不成你还真要忠于大梁?先帝倚重的申家可是孩子了你祖父和大兄。”

冷笑一声,杜晓转头看向窗外:“戾太子与申家已灭,杜家大仇得报。”

“一派胡言!若你真的甘心,长安城里的杜家玉郎怎会变成现在‘瘟猫’!杜闻和,旁人能被你蒙骗,我可是与你同窗十载!”

于崇想喝杯水,走到壶前察觉是空的,又走了回来。

“那坐在宝座上的卫氏女已经将世家当死敌,你以为两京世家死绝,你们京兆杜氏就能逃过一劫?前有深仇后有杀机,你杜闻和真的不会为杜家思量后路?”

找上杜晓,于崇也是无奈之举,本想让于岌去讨好北疆来使,将于家归附之意传给定远公,不成想来的使节竟然是于岌从前的发妻,骆氏若是不恨于家又如何会走?

这条路断了,于崇才找到了三十年前的同窗杜晓。

他绝不信杜晓真的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杜晓是“瘟猫”不是“疯猫”,大梁江山风雨飘摇,就算杜晓之前是要把杜明辛赶出杜家,现在也定然换了面孔。

杜家的门路是他最后的指望,最近几月他送去给定远公的信毫无回应,定远公俨然已不把于家放在心上。

他不立下功业,一旦改朝换代,河南于氏就会湮灭不见。

他就成了于家的罪人。

杜晓不愿与于崇多说,转身就走,于崇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此事功成,首功是杜家!”

杜晓原本已经拉开了门闩,又推了回去。

转身对于崇道:“到底是何等功业,让于大卿这般急不可耐?”

“将洛阳城献给新帝。”于崇说道,“你让你侄子将于杜两家的决心告诉……告诉新帝,到时你我从城内攻出,策应昭义节度使,占下洛阳杀尽赵氏族人,做了新帝想做却不好做之事,再将洛阳城献给新帝。”

杜晓皱了下眉头:

“不好做之事?是何事?”

于崇低声说了两个字:“皇后。”

……

与杜晓密谈之后,于崇心中便安稳了许多。

和于家不同,京兆杜氏是从西汉御史大夫杜周传承至今的大族,出过的相爷与将军多如繁星,他尚且保存于家,杜晓为了杜家也会投了定远公。

不,是新帝。

骑着马往洛阳城中去,他摸了一下脸,叹了口气。

新帝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以洛阳相报,传到后世也是一段佳话。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当年定远公救他时的模样了。

这也不是他该想的。

也不该再叫定远公了,该称“新帝”。

马蹄踏在土路上,于崇深吸了口气。

有路了,有一条路将让于家再富贵一朝。

新帝是独断之人,于家也不必抢什么权,只做富贵闲人倒是更能保富贵,正好后宫空虚,于家子弟里挑着俊俏的奉上去。

也算做个国舅。

安分两代人,等各家再闹一场,于家子弟也就可以显出些本事了。

正想得入神,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于崇刚要回头,一把刀已经劈在了他的身上。

从马上摔下来,他还没看得清天色,又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涌出。

有人缓缓走到他的尸体旁。

“我与他同窗十年,还请让我给他合了眼吧。”

是,杜闻和。

于崇好像看见了当年自己求学的杜家学堂,生得玉一般的少年郎正在与人辩《孟子》。

又有一队甲兵扛旗而过,定远公卫泫高坐马上。

“大丈夫当如是!”是谁说的?是他呀。

族长不让他从军,用木条抽打他,

再就是,洛阳大火,乱兵杀来。

一把刀救了他。

救他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是何等让人记了半生的少年将军?

于崇奋力转头想看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见于崇拧了下身子终于不动了,杜晓弯下腰,合上了他的眼。

“若不是私心太重,他……”

杜晓叹了口气,终究没讲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