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晚了“你们来了?你们都来晚了。”……
虽然这几年因为诸事不顺,郑裘从前的痴肥少了两分,到底还是一个壮肥之人,仰面躺在地上,从脖颈涌出的血几乎浸透了整个牢房。
绣金鞋踩在血泊里,赤凤金袍与里面的罗裙下摆都被血浸了下摆。
如玉雕琢而成的手指摸上了郑裘的伤口。
“他是被割喉而死?”
刑部一员外郎跪在地上小心道:“应是如此,刺杀之人许是乔装打扮混入天牢,伺机刺杀。”
圣后对着郑裘的尸身笑了笑。
“好,大梁的天牢好得很,说混进来就混进来,说刺杀就刺杀,还刚好死在了大朝议的时候。”
刑部尚书在圣后身后道:“启禀圣后,天牢上下已经搜查过,一众人等已经收押。”
圣后没说话,她站起来,隔着木栅看向外面垂首肃立的刑部上下。
“谋逆行刺一案继续查。”
将擦过手的丝帕扔在地上,圣后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后冠。
“十日内查不出来,尔等皆是郑逆同犯。”
午时,洛阳城中终于有了两丝暖意,一辆马车驶从城北的安喜门驶入洛阳。
安喜门距离洛阳的六部不远,马车停在吏部门前,一穿着裘衣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吏部的大门,她站定之后脱下裘衣整了整里面的红色大袍,又裹上裘衣。
整理完毕,女子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进了吏部。
大朝议开到午后也是寻常,紫薇城中上下被皇后把持得如城墙一般,宫外也没几个人知道文武百官被困在了明堂,年末三年任满入京述职各地官吏的多了起来,虽然向洛阳述职的人是越来越少,还是比平时要忙的,官几名书吏抱着文书在廊下小声说话,就见一女子孤身一人走进了吏部大堂。
一书吏在门口挡住了她:“这位娘子,此处是吏部,可不是让妇人妄为之地。”
那女子面如银盘,眉毛极细,脸上没有施脂粉,能看见她眼下有些许细纹,除了头上金簪之外周身再无珠玉。
女子看着面前书吏,没有一丝怯懦之色。
“妇人?妄为?哦,我忘了,此处是洛阳。”
抬手点了点自己额头,她垂眼一笑:
“妇人是不能进吏部的?”
那书吏上下打量女子一番:“吏部掌天下百官,朝廷六部之首,你是一妇人……”
女子拂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在一案前坐下:
“我舟车劳顿,你们吏部连水都没有?吏部侍郎钱胜己可在?”
正忙碌的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看向这个有两分狂气的妇人。
“门前护卫去了何处?还不将这人赶出去?”
护卫匆匆走进来,看看这妇人,笑着对发话之人说道:
“孙员外郎,她有文书,小人才将她放进来的!”
“文书?”孙员外郎皱眉看向那给自己倒水的妇人。
“自大梁立朝以来就没有女子在六部登堂入室,就算有文书你们让她在外面等着便是。”
“啪”的一声,一东西被扔到了孙员外郎的脚下。
他低头一看,神色大变。
“圣旨?”
孙员外郎拿起圣旨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朝廷封骆月娘为正四品上的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
扔了圣旨出去还没完,女子一抖手中的小包袱,只见一摞文书与印鉴落了满地。
任命的文书、正四品的印鉴。
骆月娘看了一眼火盆,将身上的裘衣脱下来,身上正穿着正四品的大红官袍。
“不知你们这吏部还要不要赶我出去?”
她笑着问呆立的男人们。
孙员外郎呆立原地不动。
正议大夫不过一散官,写奏本罢了,又兼领定远公府长史,可见是朝中将定远公的属官请来了洛阳,还毫不吝啬地给了个正四品上的散官。
能在吏部做了快二十年虽然只是从六品,也是差事极好的考功员外郎,又在素来勤谨的尚书齐行谨下做事,又怎会真是个愚人,他连忙让人上茶,自己弯下腰将掉落在地的文书印鉴一样一样捡起来。
“骆大夫,在下吏部考功员外郎孙原,不知大人今日就到了,实在怠慢了。”
骆月娘看着他,突然一笑:“怠慢了?”
孙原没抬头:“怠慢了大人,还请……”
“真的怠慢了?”
孙原吞了下口水:“怠慢了,真的怠慢了。”
元帅选了自己来洛阳是有要事在身,能让自己的骄横之气传遍洛阳就够了,骆月娘也不再与这人继续计较。
将元帅给她的短剑放在案上,她笑着说:
“孙大人久在洛阳,没什么见识也是寻常,今日长了见识,想来以后不会再怠慢了。”
“是是是,骆大人教训得是!”额头上冷汗直冒,孙原连连点头。
皇后并没有真的将文武百官都关在紫微城里,暮色四合之时,骑马的坐车的,饿了一整日的百官匆匆忙忙回了各处。
只有姜清玄被留在了文思殿。
“郑家谋逆,妻族也该杀,怎么到如今柳氏都没投入大理寺?”
“柳氏已经休了郑裘投往北疆,以法来论,若是夫休妻,妻家犯罪,夫家免刑,妻休夫也当是一样。”
“一样?钱胜己堂妹嫁给了郑裘的弟弟,要是这时钱氏也休夫,岂不是钱家也能脱身?怎么柳氏钱氏享了郑家的富贵就不能同甘共苦?于家我这次不能尽除,钱胜己总该拿下才是。”
说完,圣后一笑。
“钱氏将女儿嫁遍了两京,以钱氏为引,余下世家也都难逃”
看着高坐在宝座上的自己的外孙女,姜清玄无声一叹:“圣后娘娘,您此番行事有些太急。”
能扳倒郑氏也是靠事发突然,世家还没回过神,阿薇已经将罪名定死了。
想要再送走一个于家或者钱家,就是她贪心了。
“无妨,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卫薇慢声说道,“除非他们举家逃到我够不到之处,不然只能死在洛阳。”
姜清玄摇头:“娘娘,您不必如此急迫。”
阿蔷不会让世家好过,看看陈氏、裴氏、骆氏……举家投了北疆,从前的繁华日子也成过往,像于氏这等作恶多端的,阿蔷绝不会放过。
阿薇只要能稳定洛阳时局,就能有如意之日。
听他说完,圣后抬头看他。
“不必急迫?那这些世家何日能被处置?”
目光钉在自己外祖的脸上,圣后冷笑:
“你是不是指望卫蔷能杀来洛阳用那些世家的血来告慰卫家上下的惨死冤魂?”
姜清玄也看着她:“以法度行事总是好的。”
“法度?”如果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的外祖,圣后已经被这两字逗笑了,“活埋我阿父阿兄的时候,有人说过法度么?”
站起来走到姜清玄面前,圣后低声问:“还是我阿娘死后给你托梦,告诉你那些逼死她的人是以法度行事?”
刹那间,姜清玄仙气尽退,眸光冷硬如钢刀。
见他这么看自己,圣后将双手背在身后。
“从前你想让从兰入宫,现如今又想让卫蔷做铲除世家之人,你从来没想过我,没信过我。”
姜清玄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眼前这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痛恨。
是恨他。
阿薇是新雪的小女儿,阿蔷下落不明,阿茵身在地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阿薇,让她能得几分平安喜乐。
她什么都不必做,有自己在,就算姜家上下化作灰烬,他也会保小阿薇一世安然。
这是他为自己半生庸碌无力护住女儿的赎罪,万千谋算、时势倾轧、日月变幻,他都要将阿薇牢牢庇佑。
直到从兰被下毒,他才知道仇恨到底将阿薇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是,十几年来,我日日后悔,不该将你送进宫。”
姜清玄对年过三十成为了圣后的自己的小外孙女这么说。
“哪怕是让你不甘半生,我也该从旁处弄个女孩儿来替你进宫,姜家没有,我去秦家跪求,也好过今日看你成了这般模样。”
老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卫薇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老者。
“哪怕我走到今日,你也是这么想?”
“是!我悔、我恨!别说你只是做个区区皇后,你成了天下共主,你成了西天王母,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只悔恨让你成了这般模样!”
姜清玄字字铿锵。
自从赵家小儿卧床不起,阿薇几乎一日日变得更狠辣无情。
阿蔷征战天下,瑾瑜杀人如麻,可她们能看见前路!
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小阿薇呢?
深深紫微城里,他的小外孙女越来越不择手段,越来越走向死路!
“这般模样?”身后后退一步,低头看见了自己还站着郑裘血的绣鞋,“这般不好么?”
“从前在姜家,我每做噩梦就是大雨之中我一家一家求他们,可他们闭门不开,让我阿娘死了。我哭,我喊,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你在陪我,外祖,你莫不是以为你拉着我的手,跟我煮安神汤我就能好了?我只是学会了做噩梦的时候不再叫喊,不惊动你罢了。”
“你想要我在姜家做一辈子废物,你让卫家可能最后有机会报仇的女儿做废物,外祖,这就是你的心疼,你的爱护?”
“我在紫微城中苦熬到今日,你见阿蔷走了旁的路顿时心疼起我来了,外祖,你不觉得可笑吗?”
抬头看着文思殿层层的高耸的房梁,圣后还是笑:
“我在噩梦里走到今日,你凭什么说心疼我,凭什么说完错了?”
快步走到宝座前,圣后看着自己的外祖:
“尚书令,你逾矩了。”
姜清玄退后一步,喉中血气上涌。
“……你,你看不见吗?”姜清玄问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你看不见你亲姐拼出性命走出来的路吗?你这样走下去,等阿蔷令天下为之一新的时候,你又如何自处?!”
圣后没有回答,她说:
“尚书令,你老了。”
刹那间,姜清玄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姜清玄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看见姜从兰正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
“祖父你终于醒了,瑾瑜也在等着呢,我去叫她。”
姜清玄努力动了动手指,压在了姜从兰的手臂上。
看见自己祖父摇头,姜从兰皱了眉头坐下。
“今日,阿薇是说了什么让祖父难过的话?”
姜清玄喘了口气,摇了摇头。
“从……从兰,走吧。”
姜从兰瞪大了眼睛:“祖父,到底出了何事?”
姜清玄又喘了口气。
“走,找、找阿蔷。”
说完,他的眼角有一滴泪流了下来。
“告诉阿蔷……”
犹豫了片刻,姜清玄仿佛想通了什么,又道:“不必说了,走。”
姜从兰取了些壶里的热水给他擦脸。
“祖父,好好养身子。”
她只这么说。
等姜清玄睡下,姜从兰从主院出来,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过回廊到了一处院落前。
院墙上,卫瑾瑜裹着厚棉被仰躺着,她没睡,听见有人走近立时就睁开眼。
“瑾瑜,阿薇今日对我祖父说了些诛心之言,祖父让我去找阿蔷姐姐,他怕是知道阿薇要做什么,想陪着阿薇同走绝路。”
“唉,老人家一贯偏心。”
卫瑾瑜一翻身从墙上下来,还裹着棉被:
“可怜我姑母,仅剩一个血亲长辈还要舍她而去。”
不说“小姑母”,她嘴里的“姑母”就是卫蔷了。
姜从兰低头叹息:“祖父对阿薇心中有愧。”
“哼。”卫瑾瑜还是为自己姑母不平,见姜从兰难过,连忙道:“表姑你也别担心,曾外祖有我护着。”
姜从兰对卫瑾瑜行了一礼。
姜清玄想将卫薇庇护在臂膀之中,却让姜从兰去选妃,从那时起,姜从兰就知道自己的祖父为了给姑母报仇已经走火入魔。
真正让自己祖父能有盼头的是阿蔷姐姐和瑾瑜。
定远军横扫天下,立志破除旧弊,其中刚好有祖父痛恨的一切。
“表姑,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本手粗脚,曾外祖还得让你照顾才好。”
姜从兰走了,卫瑾瑜抬头看了一眼天,正是阴云蔽月。
这一天夜里,躺在锦绣堆里的圣后做了个梦。
梦里她一家一家地跪过去,大雨浇在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遮在她的头上。
她抬起头,却见两侧都有人为自己遮雨。
一边是外祖。
一边是阿姊。
“你们来了?你们都来晚了。”
她听见自己这般说,然后醒了过来。
天色还是黑的,听见响动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持宫灯将她眼前照得如在晴日之下。
与此同时,高家世代镇守的江陵城大门在定远军的重炮下轰然倒下。
炮火照亮了冲杀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