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定远公府正堂的地砖,卫蔷抬脚迈进了地道之中。
地道中曾有的三具尸体早被清了出去,残余的恶臭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定远军打算将此处做仓库屯粮以过冬。
机关的石门大开,卫蔷一路走到了从前申荣藏宝之处。
“恭喜你走到这里感受我给予的绝望。”
“我会在地狱听见你的哀嚎。”
“在这个令人绝望无数次的时代,这是我为自己最后奏响的哀乐。”
“真难听,真爽。”
这是卫茵也是顾予歌在拿走藏在这里的黄金之后写给申荣的话。
她以为申荣可能穷途末路跑回长安,她期待着申荣在跑回地库之后的绝望,没想到申荣根本没有活着离开洛阳,几经辗转,这地库的钥匙与秘密一起流落到了韩重山父子手中。
符婵率领一万龙渊部重甲兵与李瑄所率一万赤霄部骑兵联手浇灭了盘踞耀州的窦茂余部,卫蔷已经决心在年前使过秦岭取金州,速战速决直逼荆州。
看着这些字,她就想让自己能快些,再快些。
“家主,林管事已经进长安了。”
听见卫清歌“咚咚咚”跑下来,卫蔷转身大声道:“好,我这便上去。”
林重华奉命往蜀地换粮,北疆的面与麦都被她换成了蜀地的陈米,不仅足够支应新占几州的缺口,也足够帮扶西北四州。
从月前,粮车便浩浩荡荡南北往来,林重华从蜀地回来也是因为换粮之事已经办了妥当。
穿着深青色斗篷的清瘦女子刚下马,就见自家元帅快步走了出来。
“我们的大管家可算是回来了!”
“元帅!”林重华行了一礼,“换粮之事,财部管事林重华幸不辱命。”
抬起头,林重华愣了一下,不等卫蔷开口就说道:“元帅,您又瘦了。”
“你怎么一见了我就说我瘦了,我前一阵回北疆可是被结结实实喂胖了,你奔波了大半年才是真瘦了。”
林重华今年三十有九,比越霓裳要大不少,今年先是南方三月时大雨暴风不绝,甘蔗减产,以甘蔗为原料的雪糖产量陡降,所谓南吴雪糖在南吴一糖难求,便有南吴世家动了心思,想要强占在南吴与南汉交界处的糖厂,林重华不放心,千里迢迢从北疆赶去处理此事,接着是定远军新占的各州之地缺粮,林重华在南吴和吴越之地购粮又从闽地装船北上送到幽州,再后来她又横穿南吴、楚国到了蜀地换粮,一整年间在南方往来数次,可谓是尽心竭力救民之急。
拉着林重华一路进院子,卫蔷笑着说道:“我信上与你说要建一部专司贸易往来之事,你手下可有什么人能管了这事?”
“自然是有的,见了元帅的信我就将人列了个单子。”
眸光从国公府的墙上划过,林重华深深一叹:“元帅,您何日去祭拜顾师,可否带我一道?”
卫蔷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林重华。
“我妹妹一半葬在幽涧,一半葬在深海,我想去祭拜她一番,没想到每日杂事填满。”
一阵冷风吹着树上的落叶,有人的心瞬间冰冷起来。
林重华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被卫蔷拉住了。
“我知道是她叮嘱了你不要说的,又如何能怪你?”
低着头,林重华心中满是歉疚,她从前与林琴瑟就是从长安与北疆间送信,这十几年来每每见卫蔷惦念自己的妹妹,她的心中便更难过十倍。
“元帅,您别怪顾师,她说过,若你知道她是在长安受苦的妹妹,别说十年,您一日都忍不下去。”
“我知道。”
卫蔷转身继续往回走:“我不会为此事怪你,只是告诉你我知道了,你不必在费心遮掩,那穆移舟和顾青衣如今在侧院,你若有闲暇可以去看看他们。”
“是,元帅。”
林重华知道卫蔷的意思,穆移舟且不说,顾青衣对顾师忠心耿耿,守着从前的守心观不肯稍离,这样的人让她为北疆做事也是难事。
与一张白纸一般遇到了顾予歌的顾青衣和顾宝珠不同,林重华遇到顾予歌已经是二十六岁刚刚被夫家赶出家门,偏偏阿娘去世亲父意图娶上官寡居之女为续弦,不愿让人知道他有个被夫家逐出家门的女儿,林重华只觉自己无路可走,投上终南山想要出家,不曾想入的却是顾予歌的门庭。
那时的顾予歌不过十七岁,知道她能算账会做生意,便给了她一千贯钱,让她去经商,还给她换了姓名,改叫林重华。
林重华用钱在长安收废弃不堪用的珠宝,修整重铸之后将之卖到蜀地的兴元府一带,不少珠宝都是长安变乱之后人们潜入豪门深宅和皇宫里找来的,只要能出手便可,卖得都甚是便宜。
不到三月,林重华几次往返,一千贯成了万贯,顾予歌便将其他生意也都给了林重华,那遍布大江南北的霄风阁正是她依着顾予歌的主意所建。
后来顾予歌身死,死前令林重华北上投卫蔷,林重华在北疆与韦衍等人主持建起了财部,更在韦衍退下之后统领北疆财部至今,反倒是将霄风阁诸事几乎都并入了财部一并处置。
在后堂将自己换粮的差事交代了清楚,林重华道:
“元帅,我在南吴听说吴主身患重病,江州王杨源仁、抚州王杨源亿皆有意北上归江都。”
卫蔷放下林重华给自己的册子,垂眸想了想,道:
“杨源化的儿子今年才九岁,主少国疑,杨源仁、杨源亿都曾随着阿父东征西讨,让他们跪父兄容易,跪九岁的侄子可难。”
林重华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南吴若是真乱了起来我们更可取荆州。”
“写信给在南吴的林璇玑,让她盯紧此事。”
“卑职明白。”
“上月我还收到了林璇玑的信,听说那沈无咎已经半年多没有上朝,说是回巴蜀守孝,你在巴蜀可听说了他的消息?”
“阆州确实有一户姓沈的人家正在守孝,行事有些遮掩,看似寻常,我使人探过,内里有百名甲士守着,听说家中有个郎君,平时都在旁处,我也去过那沈氏目的,只见了一座碑上无字的新坟,大概真是从南吴回去的沈无咎。”
说起此事,林重华又想起一件事:“元帅,这是我接着收粮之时在南吴和巴蜀查探的十五年前罢官抄家一事,十五年前八月南吴池州太守沈昭被指私通吴越,杨胜恩下令抄家,其父南吴太傅沈契与其子失踪,有人说他们逃亡吴越,我在吴越打听过,未闻此事。”
“沈契?”卫蔷让人查此事就是为了查明那沈无咎的来历,顺便印证一下他是不是当年的沈秋辞,听到沈契之名,她不禁想起了当年那位满腹经纶的老者,若是他们没有东逃吴越,而是向西进了大梁,倒极有可能是沈秋辞他们祖孙二人。
“十一年前杨源化杀父夺位,若沈无咎确实是沈昭之子,能被杨源化信重也不稀奇。”说完,卫蔷的手指轻敲了两下,“不留行之主何等奸猾之人,说不定虽然假称在阆州守丧,实则已经潜入了大梁将行不义之事。”
坐在一旁的林重华眉头微皱:“不留行在南吴声名极坏,俨然是杨源化用以铲除异己之利器,若是能剪除其头脑,想来能让杨源化的病再重几分。”
“得找人去阆州看看……此事我交给……”
正在商议之时,卫蔷突然看见卫清歌跑进了院中。
“家主,有几位老人自称是卫氏族老,想要见您。”
卫蔷皱了一下眉头,道:“让他们去小厅,我这就过去。”
“是。”
初冬风冷,小厅内连个火盆也无,坐车进长安的数位老者连同护卫他们的青壮都觉清冷,又哪里坐得下?
卫蔷走进来的时候,他们纷纷落座。
他们坐着,卫蔷站着,一时竟无人说话。
两位带头的老者互相看了一眼,定远公主枝素来谦逊,堂堂定远公卫泫每次见了他们也都是先行礼,他们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人可与从前不同。
“哈……阿蔷,多年不见,着实有你父兄之风采。”
侧边坐着的一位老者站起来迎向卫蔷。
十数年不见,卫蔷着实想不起眼前之人是谁,只见那人拉着卫蔷的袖子竟哭了起来:
“阿泫阿铮死得好惨,阿蔷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老人哭起来气息悠长,仿佛唱戏一般,卫蔷反而想起了他是谁:“三叔公,多年不见了。”
“阿蔷啊!咱们卫家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让那丧了良心的卫铭承了爵位,竟然干出了不敬先人之事!阿蔷啊,是三叔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阿父啊!”
三叔公这般一哭,端坐主座的两位老者脸拉得老长,卫术这般一哭,不是正骂他们主事的两房不干好事吗?
“咳,老人失态,阿蔷你别放在心上。”
一位老者刚说完话,只见那位“三叔公”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蔷你承爵,按说得全家上下跪拜的,这一拜是三叔公欠了你,阿蔷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三叔公怎么也想不出来,你从前那丁点大,如何苦熬到了今日啊!阿蔷啊,三叔公愧对你父兄,愧对你祖父,愧对阿极大兄啊!”
卫蔷的祖父卫极是初代定远公卫奇长子,三叔公是祖父的三弟,以同辈排行称“十七叔公”显得不亲近,卫泫就让孩子们称他做三叔公,隔房的便称是大房、二房、三房……定远公府一脉说是主枝,实则是六房。
十三岁已经比自己阿娘还高的卫蔷将这唱念做打的三叔公扶了起来,到如今她如何不懂,这三叔公就是给其他各房的人来搅局的。
将老人拉了起来,卫蔷道:“三叔公不必这般多礼。”
她话刚说完,就听还坐在上座的老者笑着说:“对呀老三,你何必让小辈为难?”
“小辈?”三叔公眼睛红着,老鼻涕老眼泪挂着,看向其他人,他冷笑一声,“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卫家的家法大过了国法?”
其他人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些年因皇后扶持,卫铭袭爵,先帝又不让卫铭过继给卫泫,大房越发自以为爵位是自家的,连同卫铭的阿父都以将军之父自称,卫铭被卫蔷一箭射死,皇后因卫铭迁怒大房,历年所受封赏全被褫夺。
卫铭的阿父也在去年冬天一命呜呼。
尽管爵位回到了六房,可十几年来养尊处优,大房的毛病哪里是那么好改的?这不一来,大房的两位老太爷就坐在了主座上。
此时两人怒瞪着卫术。
卫术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皮,哭了起来:“阿父啊,三郎对不起你!你为咱们卫家挣来了爵位,没想到不仅养出了卫铭那丧了良心的,连老的都成了老不修,法理都不讲了!”
一算年纪,三叔公比祖父小五岁,如今已经是年过八旬,让这般的老人哭嚎维护,卫蔷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拍了拍三叔公的肩膀,她笑着说道:“三叔公,您不必难过,如今的长安,我便是法理。”
小厅中登时一片死寂。
老人与青壮都看向了卫蔷手中的刀。
三叔公一抹脸又笑了起来:
“各位老哥哥,老侄子,这下总该行礼了吧?”
卫家族老们行了一礼便匆匆而去,卫蔷叫住了三叔公。
“阿蔷啊,如今的卫家早不是当初的卫家,他们赵家打压咱们全族,有本事的要么沉寂无名,要么郁郁而终,还有你五房两位兄长干脆投了蜀,唉……也只有我这般从小混到老的,怎么也能活着。”
三叔公卫术虽然看着不着调,年轻时也是打过仗的,身上也领过将军衔,只是当年卫奇生怕自己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勒令他回长安侍奉母亲,当时皇帝还给卫术赐了个安乐伯的爵位,后来因卫术与人斗鸡斗到打群架,卫奇便替他将爵位辞了,到如今八十多岁仍是腰板笔直,足可见年轻时身子的底子。
“三叔公放心,北疆与蜀国常有往来,这次能从蜀国换粮,还多亏卫钊、卫钟两位兄长周旋。”
听卫蔷这么说,卫术的心放了下来,虽然卫铭着实不是个东西,他也不想偌大卫家再在他这个嫡亲侄孙女身上吸血,可说到底是都是姓卫,他也怕卫蔷从此对卫家上下都死了心,既然她还与卫家子弟往来,可见还是能念几分情面的。
“唉。”叹了一口气,卫术缓缓坐下,他身后一十五六岁的少年连忙扶住他,“阿蔷,卫铭袭爵之事,大房在其中出力不少,族学归三房掌管,祭田归四房掌管,偏偏都被大房夺了去,卫铭不成样子,大房上下也如暴富之人一般不成器,还有二房,也成了大房的马前卒。三叔公我虽然从小到大也没成什么事,至少知道如今的卫家要靠谁,听说他们要来找你,装疯卖傻地挤了进来,没想到阿蔷着实是厉害的,一句话吓得他们什么都不敢说了。”
笑了两声,卫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那个蓝眼睛的少年将军来替阿泫和阿雪修坟,我看见了,阿蔷不光自己勇武,还能带出来好部下,果然是阿极的孙女、阿泫的女儿,我便放心了。”
卫术生到八十多岁,送走了自己的亲人无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心知这会是历代定远公中走得最高最远的,心中欣喜又酸涩。
“三叔公若是觉得我带的人还不错,不如就将您膝下的孩子送过来给我,虽然并不会优待,可旁人打压卫家,我是不会的。”
卫氏子弟世代从军,就算被打压十几年想来也有些得用的,挑几个小的能教的扔进军营里也算是她为她爹心心念念的卫家做了点事。
卫术大喜过望:“好呀!太好了!阿蔷你看我这玔儿怎么样?族学不收女儿,她从小跟在我身边,卫家枪学得不错,我也就只有这一个曾孙女了。”
看着被卫术拉到了近前的“少年”,卫蔷笑了:“好,三叔公信得过我,玔儿侄女我就收下了。”
“玔儿快给国公磕头!从此你就是定远军一兵卒,你可知道?”
做男子打扮的少女跪下了给卫蔷连磕了几个头。
三叔公走的时候,卫蔷让人给他安排了自己坐的木车,她的那辆木车是卫燕歌来长安杀了一个与窦茂勾结的文官所得,这文官甚是好享受,车里内外都做得极精美,卫燕歌找北疆的匠人重修改制过之后就做卫蔷的车驾。
只不过卫蔷到了长安来去都是骑马,第一个坐这雕花大车的人竟然是卫术。
一辆大车,两队定远军的龙渊重骑护送,让卫术坐在车上大呼痛快。
“阿父、大兄、二兄、阿泫、阿铮……我苦熬到今日,终于能见卫家重振,阿蔷有威更有恩,是明主之相,哈哈哈哈!”
他心知卫蔷给自己这般体面是让自己去压制卫家其他人,他虽然一把老骨头,儿子死了孙子走去当了游侠儿,他也得把主枝一脉给撑起来,不让旁人再打卫家的主意。
卫玔儿今年十六,不知道是不是跟在这般的三叔公身边久了,又或者是年少不在爹娘身边,看着比同龄的长安少女都稳重些。
“除了枪法之外你还会做什么?”
听卫蔷问自己,卫玔儿道:“回禀国公,四书五经只读了个大概,我还会做饭、洗衣、绣花。”
倒是个全才样子。
“卫氏的枪法学的最好的是行歌,符婵的枪法也不错,她如今还在耀州,你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卫玔儿大喜过望,又要跪下给卫蔷磕头,被她拦住了。
“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清歌,平时你称呼她清歌姐姐,正事的时候称呼她卫大队长。”
“是,还请清歌姐姐指教。”
“大、大队长?”卫清歌指了指自己,眼睛都瞪大了。
卫蔷看着她的样子,笑着说:“等燕歌回来你就跟她去承影部,大队长现在是虚衔,行不行全看你自己。”
她早答应了今年下半年让卫清歌去军中,没想到一直拖到了现在。
抱着剑的少女几乎要跳起来了,欢欢喜喜领着卫玔儿走了。
四下无人,卫蔷叹了口气,她的失眠之症还没好,一天睡两个时辰,看似精神还好,实则身子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不仅胃口小了些,胸膛之中偶有失序也令人颇为不适。
清歌遍寻了长安的医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开出来的药与从前吃的差不多,同样也设什么成效。
如此又过了数日,卫燕歌带回消息,金州确实有叛军余部流窜。
卫蔷点龙泉部五千人命白庞带人以除叛军之名越过秦岭进军金州。
白庞斟酌之后走的是卫燕歌来回所走的子午道,此路要穿越险峻无比的子午谷,只有木栈为道却是最近的路。
发兵之前,工布部派五人先行前往整修栈道,以保行军通畅,
与此同时,卫蔷又派赤霄部一万人往东绕过秦岭险峻之路途径华州、陕州,穿过商州,卫蔷给他们的安排是“若商州可得,便先得商州,守望金州,白庞力有不逮便发兵助之。”
两军开拔之时,卫蔷让林重华请了顾青衣和穆移舟来看,自己却未与他们相谈。
她要送的人太多了,包括承影部的三军战士之外,还有第一次单独上战场的卫清歌。
小姑娘一点伤怀之色也无,穿着承影部的黑衣黑甲就跟着卫燕歌颠颠儿走了。
回到居所,和卫玔儿一起解下了身上的铁甲。
卫玔儿与叽叽喳喳的清歌和雨歌不一样,每一句话仿佛都斟酌很久。
见卫蔷坐在案前,她轻声说:“元帅,我包了羊肉牢丸……是羊肉饺子,您还想吃些什么?”
“饺子就够了。”
卫蔷摆摆手,将火盆里的碳挑得旺了些,搓搓手开始批阅文书。
卫玔儿的羊肉饺子刚端上来,卫蔷将将吃了两颗,一封从洛阳来的急报先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皇后有孕,约不足两月,恐非帝子。”
“咳。”卫蔷差点儿被饺子呛着。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