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在之前被叛军打得只带了八千多人逃到华州,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这数千人连吃饱肚子都是难事,胸中丝毫战意也无,华州各处的县官也早忍不了这些溃兵,他们与同州隔河相望,同州修水利拓良田又如何瞒得住他们,几乎是定远公旗帜一到,华州各县纷纷开城相迎,一处重镇就这般兵不血刃地到了定远公手里。
定远军对华州是管而不治,定远公派他们来华州只是怕赵广存手下在华州失了统帅趁机作乱,却不管华州如何。
下县令与一定远军的校尉是同乡,私下问校尉为何定远军不在华州开荒,那校尉道:
“定远军手握征地令,同州各处是定远军从叛军手里夺回的,自然要悉心照管,华州却并非如此,只等朝廷派来了新的节度使我们便撤了。”
下县令几乎一口老血吐了出来,眼见地里的麦粟刚刚发黄,想要收割还要一段日子,他们各处的粮仓可快要撑不住了,写信给京兆府向常平义仓求援,京兆府却说粮食都被凤翔节度使以平叛为由调走了,余下的粮食京兆府也要顾念当地百姓。
天气燥热,他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将县里合欢花和榆树的叶子都扒光了回去煮了当餐,田地里的野菜野草也几乎不剩了,最近几日几乎日日都有人吃错了草倒在地上,他如何能忍?
“借粮,我向定远军借粮可行?”
校尉看着自己的同乡,说:“此事得问我们元帅。”
下县令大着胆子给定远公写信求援,除了粮之外华州还缺盐,因之前叛军在河中府一带,不管是河东的官盐还是青州各处的盐场所产的盐都难到渭水一带,北疆的盐也先支应了新占五州之地,这么一算,他们华州已经两月未见新盐了。
买不起只能借,下县令捋着胡子将信写了,拜托自己的同乡送信,他并未将此事告诉华州刺史孙行。
若说整个华州最不喜定远军的,就该数华州刺史孙行了,听说赵广存被关在同州,他惊怒非常,一面写奏本向朝廷告状,一面想联合商州、京兆府等地州官一同给陈相写信,让陈相令定远公放人。
那些信陈伯横看也未看,都让人送去了灶房。
他的心乱了。
陈伯横,他从生下来那一日就是世家子弟。
何谓世家,在他心中,世家当如谢氏,文可安朝,武可□□,煊赫百年,青史留名。
世家子弟当如谢安,隐居时悠游世间,放荡山林,入朝为官便能挽天下之将倾。
如于氏、郑氏那般狗苟蝇营的两京世家,他自幼就是看不上的。
除了姜清玄,没人知道陈家的大郎君是个狂悖之人。
大梁积弊,百姓困苦,世家尽享民脂而不思安民,他一直想能将世家之中的毒瘤尽数除去,正因如此,他引定远公南下归朝。
两京世家连他亲弟弟都以为他找定远公是来对抗皇后一党,却没想到,他请凶刀,是执刃向内。
吕氏灭门,郑氏受挫,韩氏造反,一众世家被清查家产,还被定远公借通商之名狠狠地切了一刀,如此种种,都是他心中所盼的,他盼割除腐肉重振江山,他盼世家更迭国运兴盛……
至于定远公,待朝政清明,自然能助她清缴北蛮。
陈伯横知道定远公对如今的朝堂不满,对朝堂不满的人多了,人人都想以自己的路来匡正天下,他没想到的是定远公的心中竟然真的有一条路,她已经将整个北疆都拉上了这条路,又将这条路通到了北疆之外。
如今,正在他陈伯横的面前。
这条路令他心惊胆战,他几乎能看见这路上烽烟遍地,战火四起,血泪交织,而他从前所熟悉的一切都将破灭。
汉时班固著《白虎通义》,其曰:“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故《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子当顺父,妻当顺夫,臣当顺君,朝代可兴替,纲常不可废。
若是她卫蔷举帜造反,不过仍是循这纲常之道,可如今她在做的,却是将三纲毁弃,天地重新。
子可求新而不循父道,妻当自立自决而不循夫意,臣……臣……若天下真人人相同,又哪会有君臣之分?
见大兄又呆坐了半日,陈仲桥不禁摇头。
自昨日与定远公一齐出来,大兄就又不说话了。
门被敲响,仆从去开门,来回报道:“二老爷,定远公请两位老爷去赴宴。”
陈仲桥点点头,再抬头一看,他大兄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他一贯温文的大兄竟骂骂咧咧:“让我心烦了一整日,先将那恼人的后辈吃穷了再说!”
不必陈伯横来吃,卫蔷也是穷的,她今日请客是因她手中又有了俸禄,同州靠河,鱼比洛阳便宜得多,她一大早就自己溜溜达达到了河边,拎了四条鱼回来。
这同州的州府衙门里有一个稀罕物,是一口直径不到两尺的小铁锅,按说应该充公的,卫蔷用上个月的月俸花钱把它买了下来。
卫清歌念叨崔姨那的铁锅可是已经念叨了许久了,卫蔷将这口锅买了就是为了让小丫头能饶了她耳朵。
堂堂镇国定远公为了图清静着实是心疼得龇牙咧嘴。
自从有了铁锅,喜滋滋的卫清歌更是使出了全身本事给卫蔷做饭食,铁锅耐油,卫清歌买了块猪皮炼出了半瓮的油,不过几日就把卫蔷的脸喂得圆了一点。
四条鱼,一条取了鱼肉做蓉,和麦粉一起做了鱼面,这是她从崔瑶那虾面学来的,煮好的面却未放进鱼汤里,而是用从同州百姓手里买的菜菹煮了锅酸咸开胃的酸汤,将鱼面放了进去。一条鱼在锅里用油煎了,加姜蒜葱等物焖炖,一条做了蜜纯煎鱼,用糖和醋调汁腌渍去了内脏未刮鳞的鱼,腌足一个时辰下锅油煎,这是她在东都跟大厨娘学的,最后一条鱼卫清歌快刀做了鱼脍,用北疆的烈酒浸了,吃的时候再佐姜泥。
剩下两个鱼头,卫清歌做了个功夫菜,将鱼头微微煎过之后略放凉,取出鱼头里的骨头,加豆腐同炖,酥烂得得以勺吃。
蜜纯煎鱼和鱼脍都是东都常见的菜色,像卫清歌这般求鱼本味的,在吃惯了种种精细之法的陈家两位老爷眼里只能说鱼够新鲜,倒是酸汤鱼面、酱焖鱼和鱼头豆腐令两人大为惊奇。
陈伯横一言不发,频频向那鱼头豆腐动手,他今日就是要来吃穷这卫蔷的。
卫蔷面前和他们一样有一小碗鱼面,此外还有数个蒸饼。
定远公的饭量他们兄弟二人早就见识过,也不惊奇,看见卫蔷将蒸饼掰开放了酱焖鱼的肉进去,陈伯横抬起头,他也想这般尝尝。
“小卫丫头,分我一个蒸饼。”
埋头苦吃的卫清歌抬起头,却见陈伯横竟是看着她家家主叫“小卫丫头”。
卫蔷也有些惊奇。
见她看自己,陈伯横一抬下巴道:“我与你外祖同辈论交,唤你一声小丫头还叫错了不成?”
虽然是同辈论交,陈伯横也是比姜清玄小十几岁的。
倒是崔瑶这姜新雪的闺中密友嫁给了陈仲桥,陈仲桥算是卫蔷的姨丈。
知道陈伯横有心占自己便宜,卫蔷也不生气,双手将一蒸饼奉上。
“这是我们北疆的麦,您尝来如何?”
哼,不如何!
陈伯横心中有气,看了一眼酒杯,又道:“怎得到了同州还喝不到杜康酒?你这北疆的烈酒徒有辛辣之气,一点香气也无!”
杜康酒这同州府衙里是有的,卫蔷起身自去取了一坛。
酒香四溢,陈伯横看了一眼,道:“这酒还未滤清,我这老人家如何能入口?”
穿了一身淡青色衣袍的卫蔷又去取了酒筛来滤酒,滤出的酒液澄澈清透,倒在碗里,映着同州的晴日,微光闪闪。
陈伯横喝了一口,哼了一声道:“酒太凉,我如何能喝?”
陈仲桥几乎当场给他大兄跪下,这这这定远公是何等人物!大兄咱们有话好好说,您想摆威风咱们兄弟之间随你如何,这可是定定定远公啊!
卫蔷面色如常,重新晒了酒,又将酒倒进陶壶中往灶上温了。
一番折腾下来,桌上菜都凉了,鱼脍也失了甘味。
陈伯横喝了一口温酒,又吃了一勺细滑的鱼头豆腐。
“我本以为,你是年少破家,心中愤恨,才有如今这惊世之想。做事全凭一腔怒火,所行所为,只图痛快而不计后果。”
“人人相同”四字说起来简单,当年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激荡史册千年,不也事败了么?
人因义愤起事,声势浩大,难存久长。
“我确实曾做事仅凭一腔怒火。”坐回席上,卫蔷笑着复又拿起筷子,“不过那般的我,早在做定远公之前就被人锁在了这刀里。”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刀。
看着她手上的长疤,陈伯横默然。
有法,有度,有胆魄,有气量。
纵然是女子又如何?若她是那等循旧纲常之人,他陈伯横此刻便可站起来请她取大梁而代之。
可她偏偏不是。
这等人,偏偏要将三纲扫尽,世事颠覆。
“世间路千万条,小卫丫头你何必选最难的一条?”
他看着卫蔷,却见卫蔷垂眸一笑。
“陈相你错了,我并非先成今日之我,才决心走此路,而是我走在此路上,方成今日之我。”
离开同州州府衙门直到回了暂住之地,陈伯横一言未发。
坐在案前,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就要写信。
小卫丫头要与天下为敌,此事他得告诉姜假仙儿。
研墨提笔,他写道:“今日汝家阿蔷请吾食鱼,鱼头豆腐酥烂无比,汝家阿蔷为吾筛酒、温酒,其味甚是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