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北疆的天有晴有阴草上...)

肃王赵启恒冒犯圣颜一事在神都苑里传开了。

齐国舅来看她们这些舞娘的时候也把此事告诉了淳于行。

前一日还与定远公世子和肃王都有一番争执,知道他们一人生死不明,一人将受贬谪,齐国舅的脸上并无喜色。

“淳于大家,有了御前献艺之事,你以后定会名声广播,等咱们能离了神都苑,我写信给南吴的杨娘子,让她在金陵给你造势,你便南下吧。”

淳于行抬眼看向齐国舅,只见他眼下乌黑,俨然是劳心失眠了一夜。

等齐国舅闷头耷脸地走了,淳于行对身旁的少女说:“连他这般荒唐昏聩之人都知道东都不是久留之地。可见这朝堂上下是何等不成样子。”

少女的眉心有一点红,因旁人头上都有,倒是未显出不同,可要是细看,会发现她眉心的红点儿竟是长在额上的,分明是一颗艳红色的痣。

正是因为这颗痣,卫瑾瑜贴了十数年的假皮。

当年北疆有一个名叫席瑞的游侠儿,这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去蛮族帐中偷东西,还用汉字大大地写了个“滚”扔在了当时的蛮王帐中,引得蛮族千里追杀。

事情闹大传到了云中城,定远公责令世子卫铮查清此人。

卫铮改换面貌也装作游侠儿,与席瑞两人不打不相识,山上喝酒,云中唱歌,草原赛马,相处日久,卫铮真将席瑞当成了至交亲朋,他本是个端方之人,也不愿再骗自己的好友。

可他自曝身份那日,席瑞倒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席瑞本名息蕊,生父是流落到了乌护的前唐将军息叙之后,生母是甘州乌护拓远部首领之女,而息蕊自己,是一名女子。

剩下的故事,在话本中常见,卫铮身为大梁定远公世子、下一任的定远公,他想娶一个乌护与汉人的混血为妻。

无论是北疆还是长安,无人赞同此事,为了能得父亲准许,卫铮率五百人出征,生擒了蛮王最宠爱的公主的丈夫,逼得遥辇氏后退百里,还用千两黄金赎人。

就在卫泫将要松口的时候,长安来信,先帝有意将一郡主嫁给卫铮。

息蕊得此消息后远走乌护,走之前还把卫铮给强办了,可怜定远公世子在长安是一众子弟之首,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下不仅被逼得丢盔卸甲,一觉醒来还看见自己胸前被写了个“息蕊的汉子”。

卫铮坚辞婚事,甚至数年不肯回长安,过了三年,息蕊回来了,还带回了她为卫铮生的一对龙凤胎。

看在孩子的份上,卫泫心也软了,还亲自给两个孩子取名叫卫瑾和卫瑜。

乾宁十二年春,息蕊拉着刚回走路的两个孩子站在云中城的城门前目送卫铮随卫泫回京。

却不知此一去就是永诀。

卫氏旁支除了在长安一支,在北疆也有一支,定远公全家身死的消息传来,息蕊将孩子交给卫氏族人,她入长安要刺杀申荣,却死在了乱箭之下。

剩下的一对小儿女只剩了三个姑姑做血亲,却都不知他们的存在。

卫铮与息蕊纠缠的数年,正是卫蔷随着林大家学武的时候,纵使是会北疆,她也少去云中城,只知道大兄与一很会打的阿姊有白首之盟,却不知他们孩子都有了。

直到卫蔷在麟州打下根基,卫氏族人找上了门,卫瑾和卫瑜兄妹二人才被卫蔷所知。

卫蔷行事清正严明,卫氏旁支在麟州也与旁人无异,卫氏旁支原以为自己到了麟州还能与从前在云中城一般高人一等,却大失所望,他们中大部分便将希望放在了卫瑾的身上。

倒是卫瑜,因是女孩儿,偶尔卫蔷给她送的东西,也被那些人分走了,还要她每日做些家务,如果不是卫蔷严令男女同一教导,她怕是连识字的机会也无。

这般过了几年,卫蔷往东去救了圣驾,还要送圣人南下回东都,因要稳定军心,圣人要立卫铮的儿子为世子。

卫瑜就跟在卫瑾后面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去。

路上,卫瑜听见卫瑾说:“叔祖说了等姑母走了,我们就带着兵去太原,才不要打蛮族,我要去长安当国公世子。”

卫瑜知道,自己要是将兄长所说之事告诉了姑母,姑母定然能处置妥当。

可她看着那张与她别无二致,只是少了颗红痣的骄纵脸颊,心中一片暗雾渐渐升腾。

一日,他们刚刚在被废弃的农户家中入住,深夜,蛮人寻踪而来放火烧屋,谁在地上的卫瑜先醒了过来,大火熊熊,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挣扎而起,她拿起了一根木棍……

听说定远公世子从前有个妹妹。

可惜死在了火里。

连定远公世子都被蛮族突袭烧坏了脸。

就成了如今的卫瑾瑜。

其实在那年火中,她想的不过是“离开了北疆便再也不能读书了”。

“肃王昨日护你,今日又为你拎着剑进了明德宫,也算是难得。”淳于行低声说道。

齐国舅与旁人说她和父亲当年去西域学胡舞,其实她本就是在长安变乱时被劫掠去了北疆的,阿父死在了北疆,蛮人将她卖到了乌护为奴,是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越霓裳想尽办法救了她,北疆派到中原的鱼肠,她算是最早的,早到那时候还没有鱼肠部这名字,她最初想的多半也是靠卖艺赚些钱给卫二郎当军费。

若不是时机恰好,卫二郎也不会写信给她。

“你下一步是想回北疆,还是……”

卫瑾瑜笑了笑,她面容生得明媚,下眼尾微微向下,看着有几分无辜之色,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一个女子竟然是卸了人手臂眼都不眨的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不急,我在东都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好不容易出来了,如何要轻易回去?”

说完,她掀开帐篷一角向外看去,却正好看见了赵启恒双袖挽起,赤着双脚,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个湿脚印,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不堪之态。

卫瑾瑜心下一酸,放下了帐子。

赵启恒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左右,最后,他看向一旁的河道,大声道:

“在此处下网!”

“是!”

神都苑的池里早年被放了不少珍奇鱼鳖,因只供圣人用,池里蓄养出了不少大鱼大鳖,一网下去拉不动是常有之事,赵启恒每每是一阵心惊肉跳。

“抬网!”

见渔网拉不动,赵启恒厉声喝道,他自己亲自抓了网绳往外拖,

网上的水淋漓在他身上,他将网绳背在身上往前拉,一双手青筋暴起。

终于将网拉上来大半,一旁有人大声道:“王爷王爷!里面都是鱼!”

赵启恒大口喘着气,手中一松,险些被网给带到水里去。

从明德宫出来之后他一刻不停,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日了。

看着那些体型粗大的鱼,赵启恒对身旁之人道:“让人蒸些粟饭,捏碎了扔在池子里。”

旁人不解其意,只能照做。

看着那些被拉上来之后在案上挣扎不休的鱼,赵启恒抬手擦脸,才看见自己掌心已经磨出了血。

“这位郎君,身上有血便扎起来吧。”

赵启恒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有些眼熟,一想才想起来是昨日齐国舅带来神都苑的舞大家。

帕子很干净,赵启恒接过来,随手擦了擦手里的血,道了声谢。

昨日还气魄十足的肃王殿下,今日只剩落拓寡言之态。

回了帐篷中,淳于行对卫瑾瑜道:“若是一直找不到卫瑾瑜的尸身,只怕他会将自己累死。”

卫瑾瑜沉默不语。

卫燕歌曾经说过:“北疆的天有晴有阴,草上的风有徐有急,唯有瑾瑜你的心,终年沉雾,像是冬日的盐池。”

卫瑾瑜心里知道,她永远不会像姑母那般清正潇洒,也不会像卫燕歌那般稳重赤诚,男女同学,男女同袍……北疆绝世仅有的风物养育了她,可她终究不完全属于北疆。

她的心里有一部分幽深森寒,就像她的脸一样,被遮掩了许多许多年。

不值得。

她在心里这般想着。

她装痴卖乖,百般算计,从没想过真把赵启恒当了自己的师父,他不过是自己在东都的一枚护身符。

不值得被这般相待。

不值得。

淳于行在一旁静立看着卫瑾瑜死死掐着自己的衣角,无声笑着摇了摇头,初涉情思之事的小儿女,真是有趣又可爱。

想要救助五州的百姓,需要大量的粮,北疆的冬麦收了,也不能将余粮粮都送到五州来,财部管事林重华想了一法,让人带着麦去沧州青州等地换陈年的粟米,陈年的粟米确实难吃,可一斤麦五斤粟能养活更多的人。

途经之地有人心中不禁泛酸,几年前北疆还是不毛之地,这才多久,竟然还能往同州运粮食了!

运粮的车穿过黄河到达五州之地,声势浩大,百姓们都知道有了粮食,纷纷夹道相迎。

解决了粮食之忧,接下来的事情纷至沓来。

修正城墙,拓宽道路,开垦土地。

北疆所占之地从一道“窄墙”变成一张弓,横跨在大梁的西侧到北部,黄河自北向南一道只剩河中府不在定远公手中。

路过河中府的时候,陈伯横左右看了看。

这次做钦差,他把自己的二弟陈仲桥也带了出来。

陈仲桥看着自己的大兄骑着马绕着河中府的府城走,忍不住问道:“大兄,你在看什么?”

陈伯横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

这样的河中府想要挡住定远公,只能靠老天爷偏心,一道雷打死定远公。

并未多做停留,陈伯横弃马换船一行西渡黄河,他打算先去与同州相近的华县,看看那被叛军打得狗都不如的匡国节度使。

可他没想到的是,船刚刚行驶到黄河以西,他们刚刚上了岸,就有人站在码头上对他遥遥行了个礼。

正是镇国定远公,卫……卫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