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不仅地势平坦,水土丰美,因其是长安北面门户,从前还被称作是“三辅”之一的“左冯翊”,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楚汉之争时,韩信在此战魏王,三国时,蜀将马超在此箭伤曹操,南北朝时,北齐高欢在此处大战西魏宇文泰……去年叛军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在此处激战,赵广存先是失了同州,又在大将军薛重和建雄节度朱亮的策应之下夺了回来。
正月里定远军突然南下夺了叛军占据的晋州和绛州,之前一直屯兵在坊州一带的保大节度使牛渭便立刻带领三万叛军南下攻下了同州。
此时大将军薛重在西北平乱,建雄节度朱亮先失绛州而后战死晋州,顺义节度窦茂按兵不动,匡国节度使赵广存难敌叛军之威,不得不退守华州。
这般算来,直到定远军占领了同州,从去年到现在同州已经四次易手。
百姓手里的粮食着实是被犁了一遍又一遍。
和在别处一样,定远军一到同州干的事儿就是帮助百姓补种粮食,小麦粟米是来不及了,早熟的芋头种现在种下,赶在年前还是能收一批的。
此外还有菘菜、芦菔、苋……总之,能把百姓的肚子填饱,地上怎么也不能空着。
天气太热,太阳底下什么都不干都冒汗,何况是开荒?在田地里忙碌的定远军的水囊里都放了盐,同州的百姓饱经战火,见了来帮自己种地的兵,倒是比别处都更识时务,男的女的都下地开荒,纵使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在家里帮忙烧水造饭。
定远军是不吃百姓的饭的,只是天热了水喝得多,若喝冷水一怕生病,二怕水土不服,起灶烧水的事实在麻烦,一队定远军便租了百姓家的灶,水自己挑,柴自己劈,火自己烧。
快到午时,一女兵在灶上烧水,另一边农家十一岁的女儿正在做菜汤,菜就是地里拔的野菜,洗干净了用锅一煮,配着粟米饭就是一餐。
女兵看着小姑娘的动作,总觉哪里不对。
自己水烧好了,她从怀中掏出盐要放进水里,突然想到了是何处不对。
这一日晚上,她所察觉之事便被送到了卫蔷的案头上。
“同州缺盐,我们还真是疏忽了。”
卫蔷身后,一整张她从北疆带来的地图挂在墙上。
符婵总忍不住看向那张地图,平日总是打哪就看哪,这般整张地图挂出来,还真是气势惊人。
“从北疆调盐是肯定的,可是一来一回还得半个月,你派人给坊州、~州、延州、绛州分别送信,问问他们库里可有能调度的盐,若是有,先调过来用。”卫蔷说完,转头看向一旁坐着的元妇德和李若灵宝两人,她们点点头,立刻开始写信。
暂时将此事压下,卫蔷又拿起另一份文书,看了一眼,她又把文书放回了案上。
“赵广存一直想让咱们把同州还回去,之前写了信我没理他,现在人都要上门了。”
符婵也顾不上那地图了,瞪大了眼说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要脸面?他失了的地,咱们夺回来了,他凭什么要回去?”
“凭他是大梁封的匡国节度。”卫蔷说完,自己先笑了,“不必理会,他要是来了……”
卫蔷此时有些怀念裴道真,若是他在,这些事他定能处理妥当。
“白庞是不是在逢迎之事上颇有见地?”她问符婵。
符婵生怕卫蔷让自己出对付这等人,连忙点头道:“没错没错,别看白胖子他整日垂头丧气的,心眼儿可实在不小。”
“那就把此事交给他。”
卫蔷甚为愉悦地将文书放在一旁。
她现在用来处置公务的屋子原本是赵广存的节度使府,之前被叛军占了之后保大节度使牛渭将此处称作“国公府”,现在牛渭住进了大牢,倒是卫蔷这真国公住了进来。
天热多蚊蝇之物,原本门上挂着丝罗做的帘帐,卫蔷命人撤了,卫清歌就从同州小孩子们的手里用粟米换了些草珠子回来,草珠晒干之后用棉线串起来挂在门上做珠帘,每有人掀帘进出总有一些琐碎声响,听在心里也觉得清凉。
帘子响的时候卫蔷歪头从符婵身后看见了越霓裳。
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衣袍的越霓裳手里拿着四封信,两封是红色的封泥,两封是蓝色的封泥。
符婵行了一礼退下去,越霓裳扶了扶眼镜坐在卫蔷的对面。
“一封信是从西边来的,铜鱼在河里沉了底。”
铜鱼是甘鹏的代号。
在河里沉了底的意思就是他已经再次潜伏。
卫蔷从越霓裳的手里接过书信打开,看见第一行字就皱起了眉头。
元妇德带着李若灵宝出了屋子,两人也不走远,就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元妇德还举着一盏灯,将灯放在石桌上,她和李若灵宝两人继续低头写信。
屋内,卫蔷对越霓裳道:
“窦茂收留了韩复銮,甘鹏说是因为韩复銮将韩家的秘宝所在告诉了窦茂,秘宝是什么,他还不知道,窦茂不喜欢韩复銮,倒是对他挺看重,给了他五百个兵让他带着。”
“韩家能有什么秘宝?”越霓裳不懂,“若是真有什么能让窦茂都能心动的宝物,为何韩重山不拿出来?”
卫蔷也有些困惑。
“若不是韩复銮写信给窦茂骗他起兵,窦茂现在也不至于这般骑虎难下,纵使韩复銮真能拿出什么宝贝,他能经得住几轮严刑拷打?怎么还得将人好好养起来?”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想了半天却无确切头绪。
片刻后,卫蔷将信放在灯上烧了,缓声道:
“韩复銮知道的,韩重山没道理不知道,我给绥州去信,先别忙着杀他,再细细审一遍,另外让承影部留心耀州动向。”
说完,卫蔷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是从洛阳传来的,自从占了同州,与洛阳的消息往来就方便多了。
信是胡好女写的,通过卫蔷专门给他的信刀传了过来,他信上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皇帝最近换了新药,药是石菩进的,制药的地方就在上阳宫一处院子里,石菩派了重兵把守,连胡好女也不得靠近,可胡好女还是收集了那院子里倒出来的药渣。
信封里的药渣极少的一点,用绢纱仔细包着,卫蔷看了一眼,继续看信。
第二件事是最近宫中禁军调度频繁,圣人身子好转之后不仅给石菩又加了官,还给石菩的两个亲信也加了将军衔,如今紫微宫内禁军分了两派,大半被石菩和他的亲信笼络在手,皇后仿佛毫不在乎。
世家不成了,又想用宦官斗外戚?
卫蔷笑着摇摇头,总有人是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的。
寒门斗世家好歹是各州县都在相争,为的实实在在的土地百姓和钱粮。
宦官和外戚相争又算什么东西?他自以为两派都要依附于皇恩,却不知从此这朝堂就成了个被封了口的盒子,盒子里异彩纷呈,盒子外烽烟遍地。
总有一日大火一烧,盒子就没了。
第三件事说的是皇后,倒不是如今正在主持朝政的皇后卫薇,而是先帝乾宁帝的废后申氏。
申氏突然说自己要见当今圣人,有要事要说,此事如今被胡好女压了下来。
胡好女用了些手段,申氏都不肯告诉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告诉当今圣人。
这件事胡好女本不想告诉卫蔷的,可一日申氏被折腾晕过去之后在梦话里痛骂卫茵,胡好女直觉此事与卫家有关。
将药渣递给越霓裳,卫蔷道:“这些东西送到云州的军械所,让他们查清里面是什么东西,这件事要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
越霓裳点点头,将东西收了起来。
卫蔷又看了一遍信的最后几行。
卫茵。
阿茵。
皇后恨阿茵。
卫蔷提起笔,给胡好女写了一封回信。
关于阿茵死前的种种,她是去了东都之后才从崔姨和旁人的口中一点一滴知道的,阿茵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皇后如此痛恨,念念不忘,卫蔷也确实想查个清楚。
其实,关于阿茵,还有一人能帮她。
卫蔷看向另一封蓝色封泥的信,这封信是她外祖姜清玄写来的。
在给姜清玄写回信的时候,卫蔷写道:“上阳宫申氏恐有惊人之举,事涉卫家惨案,务必让皇后查清此事。”
几日后,这封信会藏在林氏杂货的南吴雪糖里,被送到尚书令府上。
最后一封信是卫瑾瑜寄来的,她之前数月都跟着赵启恒在皇陵没有回京,圣人说为庆祝对叛军大胜要在神都苑设宴,点名让她要去。
看着瑾瑜所写,卫蔷又回想起了胡好女说最近紫微宫里调度频繁。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青玉片放在了信封里。
给卫瑾瑜的信上,她写了一句话是:“谨慎小心,多给自己备层皮。”
“多备层皮?”收到姑母回信的时候已经是要去神都苑赴宴的清早,卫瑾瑜把玉片贴身藏好,将信烧了,抬手挠了挠头。
对着镜子看着脸上的疤,她抬手从旁边挑了一副雕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金面罩。
这是她那小爹、啊不,是王爷师父找了巴蜀的巧匠给她做的,光是送稿加改样路上就花了一个月。
哈,跟着小爹混了一年,卫瑾瑜越发觉得姑母说王爷师父是自己小爹倒是形容贴切了。
“想把齐天大圣关进炼丹炉,那也得是太上老君加上二郎神呢。”
将面罩戴在脸上,她对着镜子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