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眠(“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

听说圣人夜里睡得不好,才三更天,皇后就裹着一件大氅坐着一辆红皮镶金的宝车到了大德殿。

天还是黑的,大德殿里灯火通明,石菩瘸着一条腿为皇后奉上了圣人今日吃过的药。

皇后看了看,交给了御医。

“圣人,您可觉得好些了?”

赵启恩瘫坐在床上,自从停了之前的药,他的气喘憋闷之症每况愈下,手抖的毛病也未见好转。

石菩端了汤药要给圣人喂下,皇后抬手要接,若是从前,石菩还敢先看向圣人问问意思,如今已经是不敢了,双手将药奉到了皇后的手中。

皇后拿了药,先自己喝了一口,皱眉道:“我尝着汤药比从前的多一分甘味,是你们又加了甘草,还是添了生地的分量?”

御医肃手站在幔帐之后,小心说道:

“回皇后娘娘,是多加了一钱生地黄,圣人阴虚内热,才会有多梦多汗之症,地黄能补阴虚,刚好对症。”

看着碗里的勺子,皇后笑着对圣人道:“圣人,我喂您吃药。”

圣人从梦中惊醒,还有两分心悸,一双手颤抖不休。

他看着皇后,慢慢张开口,让皇后喂了他吃药。

将药吃完,已经快到四更天了,皇后解了发髻取了热巾为圣人擦去了身上残留的冷汗,又将他的手抱在怀中摩挲到不再颤抖。

石菩在一旁看着,慢慢移开了眸光。

从圣人上次突然病重到现在,皇后对圣人的照料尽心竭力无一日懈怠,圣人怕皇后知道他真病之后生出违逆之心,如今看似还没有。

倒有几分像是将圣人当了儿子。

此话大不敬,石菩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可自从皇后知道了圣人病重,这幅架势,真的有些像石菩印象中自家阿娘。

只可惜,圣人是不会让皇后生孩子的。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又低了一分。

上朝时间将至,飞香殿的宫人将皇后的衣袍带到了大德殿,皇后匆匆换了衣服,便去上朝了。

圣人双眼已经阖上,仿佛睡了过去,石菩正想命人解开幔帐,却听圣人轻声道:

“山斋院里那个女人可藏好了?”

石菩看看左右无人,凑近一步道:“圣人放心,海棠已经移栽去了别处。”

“嗯。”圣人幽幽地出了口气,“此事绝不能让皇后和尚书令知道。”

“圣人放心,奴婢知道,皇后就算查完了山斋院,也只能查到一个琴娘子。”

为了不让人知道山斋院里到底藏了什么,石菩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四年前就从南吴的金陵秘密弄来了一位琴娘子,山斋院里里外外都是他亲手调理出的,绝不会有差错,皇后查来查去也不过是能查到琴娘子而已――圣人在后宫豢养了一位南朝的妓,算是私德有亏。

圣人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我有些后悔,上次定远公孤身还朝,明明是绝好的机会,我怎么就错过了呢?我那时想用那把刀,我用她训诫了皇后,用她折损了世家,接着,我便该……”

这些日子里病着,圣人一次一次回忆定远公在朝时的种种,他是想让定远公成为众矢之的,恰逢蛮族刚败,明明是绝好的机会,可怎么定远公回朝之后东一刀西一刀,自己就安然无恙呢?

“天下第一凶刀,真的,太锋利好用了。”

用着便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的将一切都把握于指掌之间。

“之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个韩熹,现在如何了?”

“回禀圣人,按照您的吩咐,借着他应对有功,将他升为了门下省给事中。”

“好,让杜晓参奏定远军据城不出,然后让韩熹上奏,既然朝廷的军队与叛军一直僵持不下,就让定远军继续出兵,他们不是让护国节度使和金吾卫让路么,让,我封了定远公是洛阳防御使,她就该调度周遭。”

“圣人?”

“密令在许州的忠武节度使北上拱卫洛阳。”

“是。”

“若定远军一部打赢了叛军,就让他们的将军入京受封,听说两个将军都是女的,就让皇后亲自给她们封赏。”

说完此句,圣人突然睁开眼,看向石菩。

“定远军的女将定然武艺高强,皇后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她们伤了皇后,定远公必是要来洛阳自辩的。”

石菩已经明白圣人的意思,

定远公与皇后不和,她手下将领只知国公不知圣人,自然也厌憎皇后,冲突之下伤了皇后,就是犯上大罪。

赵启恩睁着眼看着头上的幔帐,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一日长过一日,当初父皇退居山斋院养病,也是一日看着比一日憔悴起来,他御驾亲征时收了伤,为了不让定远公知道,一直忍了半年没有医治,腹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终究侵害脏腑,那般健朗的一代君主,躺在床上,面色一日比一日更灰败。

“我死后,召定远公回朝,让海棠将她取而代之,每日就住在定远公府中,再派稳健之人去北疆代管军事。”

“就算是让蛮族将北疆重新占了,也不可让定远公在北疆坐大,卫家的反骨都生在了她的身上,给她征地令是权宜之计,趁着她对大梁还有几分尽忠之意,杀了她。”

“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我也能给你一个没有定远公没有卫家的天下。”

那时的赵启恩年轻气盛,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满口答应。

父皇弥留之际,一时叫着戾太子的名字,骂他逆子,一时说申荣负他,直到最后,他忽而一笑,道:

“阿泫,你来接朕了?朕,让你家女儿当皇后,可好?”

电光火石之间,跪在一旁的赵启恩想起了父皇看向那“卫臻”时的眼神。

“圣人殡天”的呼号声中,赵启恩心中冰冷,他父皇记着一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女子,都不记得他这个继任的皇帝。

被群臣迎上御座的第一道圣旨是给先帝拟庙号,定哀礼……很快,赵启恩就亲自拟了诏书令定远公卫臻回朝奔丧。

可定远公以战事危急为由没有回洛阳。

赵启恩一直不懂,自己的父皇莫不是疯了,一面对一个女子顾念不已,一面又要杀了她。

直到他在乱军中,见一穿着黑甲的女子驾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御阶上。

“圣人莫怕,定远公来救驾了。”

那时正当正午,太阳煌煌在天,女子披血执刀,一只手拉他上马,另一只手以长刀劈开了一个叛军的脖颈,黑血喷涌而出,她头也不回。

乱军丛中,赵启恩的心瞬时便定了下来。

他的手抓住欲翻飞而起的斗篷,就如抓紧了一对将要舒展于云天的翅膀。

有声音激越如擂鼓,赵启恩直到被卫蔷送到安全之处,都恍然不知那是什么声音。

直到过了两日,叛军被平定,他站在明堂上,看见那个女人跪在地上称他为圣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父皇。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能不折其羽翼,断其长刀,毁其臂膀,碎其筋骨?

她就应该……

她就应该……

他说自己有意留定远公护卫洛阳,可那个女子说北疆蛮族大军来袭,就那般走了。

一个月后,赵启恩在山斋院,幸了那个海棠。

可就算同样浴血执刀,海棠终究只是海棠,是一副近在咫尺的画,不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

“哈……”赵启恩叹了一口气,“你去吧,皇后下了朝也别让她扰我。”

“是,圣人,奴婢这就退下,圣人好好歇息。”

看着圣人抬起的手臂,石菩想到了刚刚皇后给圣人一点一点揉搓手臂时的样子。

垂下眼眸,他倒退而出,退到店门外,一转身,他看见初日将生,把残夜的阴云雾霭尽数驱散。

“这营州的天亮得可真早啊。”余三娘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就见元妇德正坐在她门前台阶上看书,一旁的王无穷也在看书,只不过是站着。

余三娘先拍了拍王无穷,又将手放在了元妇德的书上。

“今日元帅要带咱们去看营州以前蛮族建的汉奴营,咱们早些吃了早饭,看书总是有时候的。”

余三娘也是无奈,起初,是她和王无穷两个人看管元妇德这个看书续命似的呆人,可从在蓟州与元帅同桌吃了顿饭,王无穷也变得又比从前用功了十倍,如今是她余三娘一个人领着两个人。

他们在营州住的地方比旁出都要差一些,因为营州更北更冷,所有的房屋几乎都住了原本在各处简陋帐篷里苦捱度日的百姓,她们这一百多人到了营州的柳城住的是营州新建的州学、县学,吃饭也得如学中学子一般自己去食堂领了吃。

路过一座二层青砖楼,余三娘看见元帅正与一女子站在楼下说话。

那女子生得极瘦,脸上一片狰狞的伤疤,看人的眼神冷冷的。

卫蔷也看见了她们,招呼道:

“三娘,妇德,无穷,你们过来,这位是楚元秀,营州监察司从鱼肠部暂借的人,今日我们就让她带我们在营州各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