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卫蔷让云州刺史贺咏归回云州将其中的盘根错节一并拔起,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
贺咏归已经基本查清了女子因产育调岗一事的其中关节。
最初有此事的确实是在云州财部,一位财部算官怀有身孕,不堪秋收后财部工作之扰,一日夜里才从财部赶回家,半路倒在地上连着六个月大的孩子,一尸两命。
云州财部的管事痛心疾首,再有要产育的女子就与她们说暂时将她们调岗,待到生完了孩子,再调回来,有不肯的,也有因之前事故而同意的,那管事着实被吓坏了,遇到不肯的,就去跟女子的家人诉说。
一两年间,此事就成了云州财部定例。
可云州财部的算官本就稀缺,女子暂时调岗,回来还是可以接着做算官的,其他部门渐渐学起来,却纷纷走了样子。
比如建部、农部、工部,又比如文书等职,有些主官是男子,调离了女文书之后来了个男的,顿时觉得身边有了个可说话之人,便不愿再将女子调回来,借口女子要哺育孩子,就让女子居于闲职。
云州为官吏的女子减少,云州监察司的司长蒋子吉本该立时上报,可他窥出了其中好处,借口产育将监察司中几位女监察调离,借口临时顶岗,将自己在云州的亲戚故旧安排进了云州监察司,这还并非他唯一的手段。
云州农部副主事有一儿子被调往胜州监察司,他想将儿子调回到自己身边,便替蒋子吉在农部安排了两个人为吏,作为交换,蒋子吉逼迫一女监察辞官,空出位置将云州农部副主事的儿子调回了云州。
被逼迫辞官的女监察,就是今科律令第四名余三娘。
一个监察司司官,一群各有私心的管理,靠着产育之事让上百女子调职、减俸、辞官,弄得硕大云州乌烟瘴气,而这不过是两三年间之事。
尤其是云州监察司内部,这般换来换去,整个监察司里竟然大半都是蒋子吉的亲信,他还多番运作要将自己的弟弟蒋孙吉从工部调到民部的清闲职位上。
先是看见了杜明辛的策论文章,接着看了贺咏归的密信,卫蔷已经决心在借着云州此事将监察司的内部监察真正做起来。
杜明辛这人在洛阳时看似每日只知喝酒,可大理寺卿交到他手上的事没有做不好的,他的叔父杜晓在朝中人称“瘟猫”,卫蔷觉得杜明辛和他叔叔还真是像到了骨子里,这监察之法写得颇为老辣,与他一贯所为截然相反。
谁能想到呢,这如玉郎君的皮囊下其实是个严苛法度的酷吏。
燕歌还真是弄回了个小宝贝。
与杜明辛谈完,夜已经深了,卫蔷在灯下写了三封信,一封信给了越霓裳,云州监察司算是烂了个干净,如今局面,得让鱼肠部进一步清查,一封信给了胜邪部管事祁齐,卫雅歌带着人随着龙婆南下,云州一事想要彻查少不了精通刑讯之人,祁齐这胜邪部管事虽然也已经养病多年,现在也得站出来将事情顶上,最后一封信,卫蔷给了云州守军将军丁大胜,贺咏归将有大动作,她从营州回来才能转去云州,这段时间,丁大胜必须将云州牢牢守住,决不能让有关人等得以逃脱。
说是女子产育误事,可到头来借口女子产育又掩下了多少龌龊勾当?
写完信,卫蔷拿着刀到了院中,月光如流水泄底,一刀劈出,大袖当风。
她住的院子里只有崔瑶、房云卿和李若灵宝等几人住在厢房,听见声响,崔瑶披着裘衣匆匆走到廊下。
只见月光下刀刃一点微光如流星翻舞,衣袂翩跹又像黑蝶振翅于寂夜。
卫蔷的刀法是她在实战之中借林氏剑意自创而成,出刀快如闪电,运刀轻若柳絮,落刀如霹雳惊雷,明明是千屠万戮杀人技,在如斯月下却似一场幻梦刀舞,舞刀的不像是个人,而是凶灵凝集成的暗影,杀气四溢,又带鬼魅之气。
木屐踩在地上“咄咄”作响,又似月光丝丝缕缕落在人间而出的声响。
一边惊异于其奇美惑人,一边,崔瑶心里也知道。
阿蔷想杀人。
足足舞刀舞了半个时辰,卫蔷暂时淡去了胸中煞气,深吸一口气,她看向坐在栏上的崔瑶和裹着被子从窗子里探头出来的房云卿,笑着说:“我这刀舞得可好看?”
崔瑶点点头:“‘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传闻林大家是公孙氏嫡传,你虽然舞的是刀,竟也让我心中参透了杜工部的事,可见确有相承之处。”
竟仿佛卫蔷真的是在舞刀,她是在赏刀舞似的。
卫蔷摇摇头,笑着说:“先师在世时候总说我空有气力,少有轻灵,崔姨你这着实是被一颗喜我之心蒙了眼,才用夸公孙大娘之诗句来夸我。”
崔瑶抬头借着月色打量卫蔷的神色,见双眼清澈,并无凝滞愤懑之态,心中放下了大半的心。
在房中裹着被子的房云卿道:“将军的刀法,是庄子见了不想化蝶想化刀。”
“我竟不知道房夫子竟然这般会夸人。”卫蔷哈哈一笑,与她们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回房间。
崔瑶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缓步走到房云卿开着的窗子前。
“阿蔷如此,我还是想在麟州陪着她。”
房云卿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随着卫蔷一并巡视北疆各处,房云卿心胸渐开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给卫蔷做一辈子文书的女子了,她深觉北疆的向学女子多不胜数,有心以自身之力在幽州檀州蓟州平州四州寻一处建一所女子州学。
此事她与崔瑶说过,崔瑶也有些许意动,说过说不定过了两三年,她可以去客座讲学一年半载。
如今崔瑶因为担心卫蔷,已经没了这心思。
再说卫蔷进了房中,先洗了把脸,又找出药吃了两颗。
自知一时半刻睡不着,她拿起剩下有问题是试卷看了起来。
只见一份算学试卷上几乎一道不对,可有人用朱砂在上面写了一行大字:“首题之解答于末题处,若顺序不错,当只错一题。”
卫蔷看看最后一题的答案,又看了看第一道题的题,再看向已经被撕去贴条后露出的名字。
“江临照。”
下面一份试卷还是这“江临照”的,这次律令卷子和刚刚的算学卷子一样,每一道题都答在了别的地方,一一找对了顺序看答案,也只错了两道。
“江临照。”
药力上涌,卫蔷揉了一下额头,打了个哈欠,缓缓站了起来。
“江临照。”
躺在床上,她在闭上眼睛之前,突然一笑。
“赵临江,姓赵的临江郡王,赵启悠。”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赵启悠打了个哆嗦拥被而起。
他又做噩梦了。
大口喘着气,少年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下。
让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赵启悠闭上眼睛,又是有人端着一碗汤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是第多少次了?只要喝下这碗汤,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死前,他还会看见自己的皇嫂穿着龙袍。
掌心不知不觉又出了汗,赵启悠睁开眼,又喝了一杯水。
“幸好,幸好是做的这个梦。”
赵启悠对自己说道,他长出一口气,又躺回到了床上。
自从来了北疆,见到了定远公卫蔷,除了这个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之外,赵启悠又开始做新的噩梦。
皇嫂穿着龙袍毒杀他这种古怪的梦做得久了,他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这种事情终究还是不见端倪的,只要他一直躲着皇位走,哪怕自请废为庶人,也总能保了一条命。
在赵启悠新的噩梦之中,镇国定远公一人持她的那长刀骑着一匹黑马浴血冲进紫微宫,将一人砍杀在刀下,那个人被砍下的头颅翻滚在地上,一会儿是赵启悠父皇的脑袋,一会儿是赵启悠皇兄的脑袋,一会儿是赵启悠自己的脑袋。
刀上的血凝了一层又一层,定远公血痕满面,却还在笑。
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刺骨,露出浓浓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噩梦。
正因为知道,才让赵启悠更加惧怕。
从他看清了定远公的真容那一刻起,他心中就被惶恐和畏惧塞得满满当当,再不露一丝缝隙。
因为那张脸,他见过。
八岁时,他还住在宫里当他的小皇子,为了能找个地方偷偷读书,他爬到了九州池的一棵树上,在那,他看见那张脸从树下走过。
十四岁时,当皇帝的人已经换成了七皇兄,因为各位兄长造反之事还未彻底平息,七皇兄让他暂住在九州池的别院里,那一日他也看见了那张脸,那张脸六年间仿佛也长大了,依然是美的。
赵启悠不小心就记住了那张脸,记住了那个让他父兄两代都小心珍藏在后宫的女人。
直到来了北疆,直到他捧着圣旨走到那个平平无奇的院落里面对着镇国定远公,他才知道自己两次所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如何明艳好看的张脸。
而是一个会让整个大梁皇室血流成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