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墙上看着背面高高飞扬的“卫”字,韩复舆狠狠一拍城墙:“定远军怎会从北而来?晋州呢?阿图呢?阿图和夏妄驻守晋州,怎能放了定远军南下?”
他身侧,一名三十多岁穿着裘衣的男子摇头道:“从晋州南下到此只能沿汾水而行,如今北风迅疾,山谷中风大,也没有从两边山壁翻越的道理,他们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你弟弟怎么没有传信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再说什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穿裘衣那人的肩膀。
鲜血喷涌,那人倒在地上大声嚎叫,韩复舆连忙大喊:“放箭!”
可从城墙上射出来的箭矢根本射不到定远军阵前,一阵北风来,它们挣扎了一下便落了地。
“哈!一帮……不赶紧降了还敢对咱们指指点点,待拿了城下来,就该往这些……嘴里多灌些风。”
龙十九娘子抹了一把臂弩,将长矛抗在肩上,若不是说话时总偷偷看一旁的文书,倒是声威赫赫气势凌人。
她穿着一副黑色铁甲,身披狼皮斗篷,拿着一铜管对着城墙上看了看,笑着说:“一群贼人被吓破了胆。一个时辰,起灶吃饭,吃完了破城。”
“是!”
骑士们纷纷下马,很快就有人从队伍后面提了些铁桶上来,铁桶有盖,打开能看见有些上冻的肉汤。
又有人引煤生火,等火烧起来,直接将铁桶架在了火上。
湛卢部十人为一队,两队共一灶一桶,晋州到绛州百五十里路,他们带了两餐,两千铁桶被挂在每队队长的马上,
看着那些桶,龙十九娘一阵龇牙咧嘴。
心疼。
这可是铁啊!
“想当年铁刀都找不出两把,木叉子杀蛮人的时候哪里想过还能用铁当了锅用。”她对一旁的古求胜说道。
古求胜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样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瞳极黑,她是整个湛卢部的“文将”,湛卢部中每百人有一名“文司队长”,掌管士兵读书识字、军纪监督,他们独立于行伍,称作“文司”,向上是“文校尉”,“文偏将”,古求胜掌管一军文司,就是“湛卢文将”。
“为了让将士们不饿肚子,元帅可是花了大心血的,这等铁桶肉汤也只有冬天可用,秋末巨阙部攻营州,申屠休只差在地上打滚,元帅也没允了给他这等铁桶,只给了压制的肉干和干粮。”
龙十九娘子得意得哈哈大笑。
“去年冬天他们去胜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东西,申屠休那狗……与我炫耀了一年,没想到这次我倒用上了哈哈哈。”
那卖豆腐的宋嫂说错了,为了不让韩氏有所防备,湛卢部并不是正月初十才开拔,正月初七,一夜间赶制好的三万棉衣棉被到手,湛卢部当日夜里便上路,从云州开拔到绛州,四日奔袭一千五百多里,龙十九娘子丝毫不见疲色。
眼见锅中冒起热气,阵阵肉香扑鼻,将士们有人偷偷用自己的粟米饼喂马,也有人站着不动以弩盾防备着绛州城,龙十九娘子抬臂以护腕一敲铁盾,所有人立刻持枪站了起来。
一个人站起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上万人站起来,却像是滚滚乌云中传来了一声闷雷。
刚刚的闲适松散荡然无存。
细细的雪还在下,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绛州城墙上。
她知道,姓韩的龟孙子正在铁盾后面看着,她也知道,他们这帮脑子和心都脏的定然在想能不能趁着自己吃饭的时候冲杀一次。
哼,想耽误他们吃肉汤?想也别想!
转回去看向自己手下的兵,龙十九娘子大声道:“铁盔、铁甲、铁桶锅,都在咱们的身上,云州百姓年都没好好过,帮咱们做饭制衣,让咱们能在这千里之外还吃得饱穿得暖,这些是为了什么?”
立刻有将士大喊道:“为了我等是定远军!”
“为了我们能打胜仗!”
“为了打下绛州城!”
“放……放好那锅!”龙十九娘子的眼神儿从文书那飘开,抬起手,指向自己身后的绛州城。
她大声道:
“云州百姓帮咱们,是因为他们知道绛州城里百姓在受苦!你们都是在北疆给蛮人厮杀过的,咱们打蛮人,百姓与咱们同心,因为他们不想再受苦,咱们现在南下,是因为北疆百姓不想绛州百姓受苦!你们要是不懂,打进城里自己看!看看绛州百姓在过什么日子?想想我说的话,吃着北疆的饭,得念着北疆百姓的心!”
一侧山上,有一队人马也在休息,穿着青色的棉袍,卫雅歌轻声道:“南下第一战交给了龙十三娘子和仆固澜,我本还有些不懂,如今看,是元帅深谋远虑,龙婆粗中有细,是最懂引兵士之心的,有她在,一路攻城略地,兵士的心也乱不起来。”
周持跟在她身后,捧着碗里的热水小声说:“副将,天又阴了,雪会不会下大呀?”
她只担心湛卢部今日不能夺下绛州城。
卫雅歌摇摇头:“军事自有他们自己端详,我们要做的是观察。”
观察进了绛州的定远军。
观察不再以蛮族为敌人的定远军。
这会是胜邪部未来很多年里新的任务。
韩复舆还在偷偷看着城外的定远军,从西北乱起,他就知道定远军会南下,朝中总有人与他通消息,他也想过定远军不会像薛重那样一味攻打绥州,还将一人马调拨去了晋州以防备定远军突然南下,可定远军就像是飞过来一样,到了绛州城前。
大兄带了大部去打洛阳,绛州城里也不过五千人。
想起受了伤的程v,他又气恼万分,他本想派两千人守在晋州与绛州之间的险要之地,可程v一味要安抚绛州那些随他投奔而来的将领,因为天寒辛苦竟然不肯派兵。
“守城!弓手!刀斧手上城!无论如何不能让定远军夺城!”
看着那犹在风中轻动的“卫”字,韩复舆深吸了一口气,对面前的一众将领们说道:
“撑上三五日,元帅与晋州将军韩复图定然会来驰援!”
他这些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面前的将士皆未说话。
定远军就在城下,他们的主帅只想着如何守城,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热滚滚的汤水靠着热气就融了缓缓落下的雪,一碗下肚,人的肚子都暖了起来,再把粟米和白面合制的面饼泡在里面一并吃下,腹中很快就饱了。
吃完了饭,一切重整完毕,龙十九娘子伸展了一下臂膀。
她翻身上马,看着严阵以待的城墙,大笑一声:“看来他们是不肯出来,咱们只能进去了,准备攻城!”
在他们修整吃饭的时候,两边山上都砍倒了几棵树,就在树倒下后空出来的地方,有东西缓缓升起。
绛州城墙上有人惊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羊皮制成的囊袋下火焰熊熊,带着一个藤筐似的东西缓缓升起,有些像天灯,可滕筐上竟然站了人,这如何不令人惊惶?
站在藤筐中的人手持铜管镜看向绥州城中,手中还举着红色小旗,有人盯着棋语,将其中所示告诉了龙十九娘子。
“盾兵在前,弓箭手列阵,刀斧手在后,想要射杀我等于城下,这帮……是以为我们只能攀墙而上吗?”
龙十九娘子一抬手,道:“往城墙上火攻!”
城墙上韩复舆已经退了下去,几名将士正在督战,他们一面惧怕远处定远军弄出来的怪东西,一面又惊疑为何定远军迟迟不攻城。
见弓箭手在定远军的盾兵护卫之下前进,一位校尉连忙大喊射箭。
双方一阵对射,城墙上不时有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一阵怪异的臭味,校尉摆了摆手用手肘捂住鼻子:“定远军射了什么上来?”
有躲在垛墙后的兵士小声说:“校尉,好像是油。”
“油?”
定远军特制的一种箭,箭身略长,看着颇重,箭身悬挂了小小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油,这些小瓶内装着油,砸在铁盾铠甲上也会碎开。
还没等这校尉弄明白这是什么油,一道明火突然从城下冲到了城门上。
雪中,无数火光冲天而起,袭向高高的绛州城。
油,火。
铁盾、铠甲城墙各处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城墙上在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
火光映在龙十九娘子的眼中,她安抚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马。
“破门!”
趁着城墙上弓手难以形成攻势,一队盾兵掩护熟人到了城门前。
又过了片刻,在惊天的巨响中,龙十九娘子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湛卢部!与我攻城!”
两万定远军像是从一潭死水成了激流,并称数列奔袭向绛州城洞开的大门,门内守兵殊死抵挡以身为盾,又如何能抵挡住在北疆千锤百炼而出的汹涌铁流?
刀枪入肉,马嘶人吼,湛卢部在龙十九娘子的带领下就如一把尖锐的长矛以无可匹敌之势扎入了绛州城中。
城门被破的消息传来的前一刻,在绛州州府大堂上的韩复舆还是不知道到底在晋州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很快便要知道了。
定远军总是比敌人传信的探子走得还快。
韩复舆的双眼将看见定远军的铁骑洞穿只有南北两个城门的绛州城,洞穿他自以为守备得当的塔楼和府衙。
可他不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身子的脑袋终究是不能思考的。
韩复舆,反贼韩重山次子,与他四弟,守卫晋州的韩复图都死在了定远军南下攻打逆贼的第一日,唯一不同的是,破了晋州的是定远军巨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