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和敕封定远公的册书、定远公卫氏历代所用的印玺一起送到麟州的还有保宁县公陆蔚北上的消息。
听说天使来了卫蔷伸了个懒腰,她得风寒其实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从前发一场热三两日就好了,如今也是四五日的事,偏偏上到崔瑶、下到卫雨歌全都为她担惊受怕,硬是又把她摁在床上休养了几日。
好在有卫清歌每日替她传话,将南下的兵马各部定下了。
来传册封旨意之人才十七八岁,看着与卫清歌差不多大,几日奔波,他面色憔悴,脸上手上甚至还有冻伤。
可这人的身份却着实不一般,圣人如今还在世的兄弟,除了被先帝出继的赵启恒之外,就只剩了眼前此人――临江郡王赵启悠。
赵启悠还是少年样貌,比卫蔷还矮一点,站在卫蔷面前,他笑着说:“听说从前定远公在宫中小住过,可惜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了,不过之前定远公回京的时候,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圣人命百官京门迎定远公回京,带头的正是他这个临江郡王。
卫蔷并没有想起来。
她那日刚进城门就察觉到了杀气,严阵以待还嫌不够,哪会留意到底有谁来接了自己?
看向一旁的紫色绣金锦袍,与她从前在东都上朝时穿的并无差别,只是这头上戴的……
“皇兄查过史册,初代定远公受封的时候用的就是仿凌烟阁功臣的衮冕,现做是来不及了,这是特意连夜从库中找出了王冕改制的。”
卫蔷点了点头:“臣多谢圣人有心,多谢郡王奔波。”
“定远公为国为民,能将这些东西送来,实在是我这闲散王爷的毕生之幸。”说话时,赵启悠抬了抬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模样。
仿佛还真是个孩子。
卫蔷拿起了定远公的金印。
这一方印和她手中的确实不同,朝廷给她的印上写着是“镇国定远”,这一方印上写的是“开国定远公之印”。
曾经很多次,卫蔷看见自己的父亲用这枚印印在他的军令或者奏本之上。
经过这许多年,这枚印终于到了她的手上。
她勾了一下唇角,伸开自己的左手,“啪”地敲了上去。
陈放了这许多年的印章上并没有陈色留在卫蔷的掌中,她笑了笑,将印递给了一旁的卫清歌。
“收好。”
“是,元帅。”
卫蔷处理北疆政事、军事、民事,用的印叫“定远安民”,北疆上下也只认这个印。
她也更喜欢这个印,毕竟这是她彻底占下了麟州之后,顾予歌送她的。
定远公甚至没有摆香设案迎接册封圣旨,仿佛临江郡王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切都是她本就有的,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看着锦袍衮冕和国公印被无声无息收了起来,临江郡王身后一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被临江郡王踩了脚。
“定远公,我身上还有一份圣旨,是圣人召定远公卫蔷南下平叛。”
“拿来。”
“好嘞!”
看着定远公竟然直接要圣旨,郡王也竟然直接就给了,郡王身后的随从都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卫蔷也觉得这小孩儿有些意思。
“郡王,你就这般将圣旨给我了?”
少年眨了眨眼:“定远公你肯要就必是会去做的,我为何不给?”
赵启恩多疑寡恩,少的刚好是“恩”,赵启恒端方过了头,又困于身份不能做想做之事,这“恒”也不知道能恒向哪里,卫蔷见多了赵家这跟名字背道而驰的两兄弟,再看这“赵启悠”,似乎还挺悠哉,觉得他也算是赵家一个异数了。
“郡王放心,保家卫国发兵平叛,是我定远军分内之事,之前我写了那么多请战的奏本,可是字字真心。”
说完,卫蔷笑了笑。
因为还没出正月,卫蔷穿了件琥珀色竹青卷云纹的衣袍,衬得她脸色极好,她顾盼之间垂眼轻笑的时候真是会让人忘了她是什么身份。
“圣旨上说郡王要在北疆多待几日,我就安排人陪着你四下看看,北疆风物粗陋,民风也彪悍,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郡王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笃定了一定会冒犯的意思吗?
赵启悠还是笑,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定远公能将北疆经营到此地步,我这在东都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哪有嫌弃的道理?”
话是这般说,走出了那毫不起眼的定远公府,赵启悠身旁侍从还颇为恼怒:“殿下,你何必对定远公如此……”
想说谄媚二字,到了嘴边,侍从换成了“优容。”
“优容?”赵启悠抬手揉了揉脸,“她是经略北疆的镇国定远公,又是我父皇的义女,我身无寸功年纪又小,哪里配‘优容’了她?你可别再说这种话。”
上马的时候,赵启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上面汗水满满,还有深深的指甲印。
……
卫蔷说了找人陪赵启悠逛逛,还真安排了一人――裴道真的儿子裴从越。
裴从越刚决定丢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就去了西北,如今叛军横行,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过了年也不到十八岁的少年被留了在麟州,崔瑶想把他接手过来,卫蔷却把他送到了韦衍处跟着读书。
说是等春日里州学新一年开学,再让裴从越跟着州学教授读书去。
裴从越本以为自己能一直安安分分等着开学呢,从天而降一个郡王被塞在了他手里。
两个少年便在麟州内外游荡了起来,看看织造坊里的织机,看看新盖好的州学,再看看藏书馆……
赵启悠平日在郡王府深居简出,也难得有这般自在的时候,裴从越性子宽厚极有耐性,也是个极好的玩伴。
唯一让赵启悠有些奇怪的,就是裴从越几乎每到一处都会从“当初我阿父扔我在这,我……”这句话开始说。
听得多了,赵启悠忍不住说:
“裴七,你不要总是用这一句话开头,我这么听着,还以为裴侍郎每日都要把你丢上几次呢。”
那一瞬,裴从越的神情甚是奇异。
如此闲逛了三四日,眼看上元节将至,麟州那些只坚固而丝毫不见华美的民宅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简陋花灯,赵启悠微微显出了几分心急。
“裴七,马上就要打仗了,这麟州城中怎么没有调兵的迹象?”
“调兵?”听赵启悠这么说,裴从越也觉得有些奇怪,“对呀,就算兵马不开拔,粮草也该动了。”
一旁一中年妇人正踩着木凳挂灯笼,听两个少年说话,她转身道:“那边小郎君过来替我将灯笼挂了。”
“啊?”赵启悠还没反应过来,裴从越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开拔呀?可是定远军南下平叛?”
赵启悠看裴从越,裴从越看赵启悠,两个人都从未与这般的妇人说起军国大事。
那妇人先笑了起来。
“两位小郎君可是觉得如我这般的人怎么还知道开拔之事?我从前可也是定远军呢。”
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块肉的耳朵,她笑着说:“这麟州是定远军的根基,你们走在路上,如我这般年纪的,十个里有三四个从前都是定远军呢。”
妇人抬头看看天,说:“两位小郎君要不要在我这吃碗羊肉牢丸?我看你们的年纪跟我女儿相当,她今年要考州学,中午也要与同学们去看书,我给她送了饭回来,自己还没吃呢。”
赵启悠和裴从越呆愣愣跟着这妇人进了她院中,只见一口石磨正在当中,旁边还放着泡水的豆子。
“我在城外有地,平时不忙就磨些豆腐去卖!不信去外面打听,宋嫂家豆腐可是麟州城都有名的。”
赵启悠还记挂着大军开拔南下一事,轻声问:“那请问伯母,您可知道为何到现在,麟州城也没有动兵的消息?”
“哈哈,小郎君,元帅点了湛卢部和巨阙部各两万人,使湛卢部主将龙十九娘子和巨阙部副将仆固澜率军南下平叛,可是正月初十就走了。”
正月初十,正是赵启悠来北疆传旨的那一天。
少年郡王已经惊呆了。
“走、走了,是已经出兵的意思吗?”
“那当然。”
陶锅里本就烧着水,宋嫂端着之前包好的牢丸准备下锅。
“元帅说要发兵,那就是发兵,哪会等到今日?大军也不是从麟州抽调的,云州三万,府州五千,蔚州五千,还有应州五千待命,根本用不着驻扎在麟州的定远军呀?”
裴从越站在一旁,说:“从云州调兵,难道定远公不是要去打绥州?”
绥州可是叛军的大本营,距离北疆也近,之前薛大将军每次出兵都是围困绥州,可惜上次他一万多人围困绥州,叛军却丝毫不为所动。
宋嫂笑吟吟地说:“打绥州做什么?绥州以一州之地供养叛军这许久,里面怕是早就空了,元帅派兵要么是去打绛州,直接打下叛军的气焰,要么是直逼坊州,切断叛军头尾联系。”
牢丸在陶锅里翻滚,再平凡不过的妇人以木勺搅弄了两下。
“我们家元帅打仗,可比我煮牢丸还方便呢。”
正月十二日,绛州城下了同光八年以来的第三场雪。
前一夜北风呼啸。
绛州城内逆贼有二十多兵卒冻死。
今天,两万定远军湛卢部骑兵乘风踏雪而来。
当头之人名叫龙十九娘子,今年五十有七,是定远军十部中年纪最大的主将。
“城内姓韩的逆贼给我听着,半日内开门投降,不然我明日用你装了稀屎的脑袋剁了喂狗!”
一旁一年轻文书立刻掏出炭笔来记下。
同光十八年正月十二午时一刻,龙十九娘子又骂人了,罚俸禄十文。
“唉?等等,我骂敌人也不行?”
文书摇头。
龙十九娘子怒目圆睁,对着绛州城紧闭的城门大喊:“不等半日了,一个时辰,你出来,不然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