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我们终究会将自己所信之...)

冬日里万物沉寂,大片的田地看过去是一片的萧索寂静。

穿着棉衣的小孩子的踩着棉靴从屋里哒哒哒冲出来,后面还跟着阿娘叮嘱的声音和关门声。

双手揣在棉袖中,裴道真隔着一片田野眺望着村落,他面色红涨,心中难掩激荡。

在他身后,是北疆的一处冶炼坊,半个时辰之前,他从里面出来,浑身热气终于有些散去,心里的热却是散不掉的。

此时的北疆,矿山各种盐、铁、织坊都还在运作,在麟州这家冶炼坊中,裴道真看到了北疆最新的的刀枪,真正的锋利无比――这是他少有能看懂的部分。

生铁和生铁脱碳成钢,其中变化对于裴道真这从未接触过其中门道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奇妙。

有匠人在仿制西域的镔铁,造出来的铁器上竟然有花纹。

还有匠人以泥做模具,用钢铁铸成了很多裴道真看不懂的东西,一块一块看似完全相同的铁块似乎能够组装成什么东西。

甚至还有匠人在尝试将钢和铜混合在一起。

入冶炼坊之前裴道真还以为经过这数月磨砺,世上再没什么能让自己如此惊讶的了,没想到,自己又又又低估了北疆之奇妙。

“阿七,他们竟然还想用铁造织布机,以水流驱动,这是何等神奇之事?那些黑色的部件据说是要用来以煤生火之力磨麦粉,竟然以铁代驴。若是按照他们所想,岂不是有一日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

说完,裴道真对着远处的空地大笑了起来。

刚刚从屋中跑出来的小孩子原本在追麻雀,听见笑声转头看向他。

麻雀飞走了。

裴道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都忘了,阿七你还在城里没跟出来呢。”

丢孩子丢习惯了,裴道真又是哈哈一笑。

却听身后有人笑着说:“裴侍郎丢儿子丢得名满北疆,今日我出城时正好撞见了令郎,还想给你送回来,不成想他有心去州学看妹妹,只让我替他传话,你们父子二人从此天各一方便是。”

裴道真转过头来,丢儿子丢到了此人面前,他脸上有些赧然:“元帅在丰州辛苦许久,回了麟州怎么不修整两日?”

“裴侍郎这段时日在北疆各处巡视,不知可有所得?”

穿着一件黑色对襟大氅,只在领口处一大片白毛,将卫蔷的一张脸衬得像是笔墨勾勒在了素绢上一般,越发显得她眉目修长、黑发如鸦羽。

也许是被风吹得,此时的北疆之主唇色浅淡,身上的肃杀之气比平时重了许多。

从她回北疆,裴道真只与她匆匆见过几面,此时经历了营州一战再见,虽然明知她并未上阵杀敌,也觉得她身上似携风带雪,气势如刀。

他深深行礼道:“元帅,从我来了北疆至今,所见皆是未见之物,所想皆是未想之事,就如刚刚所见的冶炼坊,从前只知刀剑之利,铁炉炽热,未知这铁炉如何热,铁剑如何利,就如我想见江山万里清明,又未想过这江山如何清明,从前我求丰收,求的是天,到了北疆,方知其实千千万万百姓,所求在己。”

是棉纺厂里千百的织机日夜不歇,是高耸的水车提了水浇田,是每县每镇书声不绝,是失了一臂的老妇担着水,在这世间也能安稳存活。

授民以技,苦研器利,普学而惠民……裴道真看不清北疆的前路,却知这路是前人未有之路,一人去走,难于登天,以千万人之力去走,他信定会有走到“天下大同”的那一日。

卫蔷看着他,又看向田野,两只麻雀又落回了枝头,小孩子匆匆忙忙跑了过去。

“裴侍郎,你方才说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这话也有人对我说过,那人说,终有一日,铁牛驰骋于田野,铁马载人日行数千里,铁鹰直冲云霄,转瞬间带人往千万里之外,月亮上会真的有玉兔,荧惑上真的有祝融,嫦娥飞舞于琼宇之外,却并非神迹,而是人力所成,我们终究会将自己所信之物成就为现实,即使你我此刻还不过是田野间两只为粟米奔波于寒风的鸟雀,但我们所行之路,终会通向那一处。”

随着卫蔷的话,裴道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晴天高远,只有煤烟直上。

可那些比天更渺远的想象,在卫蔷的话语中,竟然仿佛触手可及。

再看卫蔷,裴道真突觉自己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看不懂这位年纪轻轻镇守一方、名震天下的天下第一凶兵。

她看似锱铢必较,实则心胸宽广,看似有些好顽笑,遇事却比旁人想得更细也更远……看似凶狠,那还是比看起来要凶狠千万倍的。

这样的一个人,她心中的刀锋在这一刻,似乎指向高高远远世人不可见之处。

仿佛有人在那里放了一颗星,她便只见了那颗星,可一缕微光之外,这天这地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

世间又有哪有这般的人?为千百年后的愿景而披风饮露奔走于世间?

那些连想都想不出的景象,为什么在定远公这里,仿佛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大氅之下,卫蔷的手指从刀鞘上拿开,她长出一口气,笑着说:“久远之事要我们夜以继日一件一件将眼前之事做了……裴郎君,羌人欲卖马给蛮族迭剌部,如今迭剌部精锐正欲占下海东国|颉府等地,想来是顾不上羌人的马了,我打算另外派一批蛮族去,趁机将马收了。”

北疆派出的蛮族?听元帅这般促狭,裴道真差点笑出声来。

卫蔷接着说道:“冰天雪地,迭剌部派人横跨草原接马是说不过去的,但,若是他们想要在西北刺杀一个人,这个人死了能解了他们的危局,这便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便有一群迭剌部勇士到了西北想做刺杀之事,却又知道马匹交易之事,就想搀和一脚,最后与羌人得兵戎相见,让整个西北和北疆都知道羌人与蛮族勾结。”

裴道真似乎听懂:“元帅是想让下官去西北?”

他细想了片刻,说道:“下官身兼侍郎和副都督之职,只从官面上看,偌大北疆除了元帅,就是下官职位更高了。”

裴道真着实是个聪明人,说着说着,一抹胡须,他自己便笑了起来

“下官本是雄心壮志要来北疆大展拳脚,自问在丰州竞标一事上做得极好,可北疆上下都不将我这朝堂委派之人看在眼中,国公大人回来北疆这么久也没给下官安排差事,此次营州开战,元帅去了平州,却也未将丰州、麟州等事交给下官,下官怎么也是两京世家出身,裴氏一族之长,仕途通达半生,何时受过这等气?自然有了怨怼之言,似元帅这等人物执北疆在手,哪里会容忍与下官,随便找了个差事就将下官打发去了西北,下官去了西北自然还要去找大将军告状。”

“哈哈哈!”卫蔷不由大笑,“我就只此事找裴大人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不过起了个头,裴大人自己便知道该如何行事。”

裴道真也笑:“下官也许身上真有一截戏骨,只是从前没遇到国公大人,便未曾显露出来。”

他是真心挺喜欢这差事,从东都到丰州,他与各世家周旋,着实玩得过瘾,能再去西北演上一场,如何不令他欣喜?

笑完了,卫蔷低头从袖中拿出了两块牌子。

“此事我抽调泰阿部二十人为你护卫,这是你在西北调度泰阿、鱼肠等部的令牌,另外还有五千人会沿长城南下去往西北,这些人是我借给薛重的刀,他会用此刀砍向拓跋部,这块令牌能直接调度其中一千人,领头之人你也认识,就是卫行歌。”

不知为何,裴道真看着这两块令牌,心中澎湃不已。

元帅以国士待他,他也要肝脑涂地,舍身以报。

“元帅放心,下官定然不辱使命,元帅你要西北安宁,下官自要取来,奉与北疆。”

说话时,有风起,吹过偷偷藏了冬麦种子的田垄,吹过雀鸟的翅膀和孩子的棉衣,吹过了干枯的树枝。

刮得是北风,可北风不起,谁知春之好?

……

西北夏州统万城。

一汉子快步走进院子里,一把推开了木门,大声说道:“沈郎君,那薛重只派了些许兵马去了绥州,那梁国皇帝让他平叛,他倒好,每日都派人骑着马在我们族人聚居之地外面巡视,倒是一直在防备我们。”

屋内火盆烧得极旺,那人却还是整个裹在了被子里,只将脑袋露在外面,看得汉子都觉得身上要流下汗来。

那人却完全不觉得热,两根手指从被子下面伸出来一页一页翻着榻上的书。

“叛军乃是梁帝的心头大患,薛大将军迟迟不能将之剿灭,那梁帝必然是最急的,比你更心急十倍。”

“那又如何?”被唤作阿昌的汉子细看之下不过二十出头,只是早早有了胡子,他在案上取了壶要倒杯水来喝,一摸杯子烫手,又放下了。

“雪都下了,他们还要清查马场,我们那些马也不知哪日就藏不住了,费听部被破了胆,自己交数千马匹出去,那又如何?一族之长还是被薛大将军当众打了棍子。”

说罢,汉子便觉得怒火冲心。

羌人八部连养多少马、占多少草场都要被汉人管起来,多养些马出来竟成了罪过?

坐在榻上的男人眉毛浓黑,却端正得像是名家一笔,样貌俊俏至极,至少拓跋昌见过那么多汉人、羌人、蛮人、乌护人,还从未见过比沈郎君更好看的。

“阿昌,梁国自认承了前唐遗智,只当自己是万国来朝的天下之主,又哪里知道你们的艰难?这几年梁国式微,拨给西北军的军饷也少了,那薛大将军不从你们身上掏出钱来,还怎么做他的大将军?”

拓跋昌重重喘了一口气。

“哼!须要让这些汉人知道我们羌人的厉害,别的地方且不管,这统万城就是我们的地盘!沈郎君,你可一定要帮我!”

“那是自然。”男人低声一笑,“梁国寡恩,不堪依附,我们圣人可是极看重羌人兵马,待来日北上,西北四州连同庆州都是你们的。”

书页翻过,微微带起一缕风。

男人笑了笑。

阿昌却并无欣喜之色,羌人内附惯了,大梁近在咫尺,南吴远在天边,他可不会背着自己的叔祖与沈郎君承诺什么。

片刻后,拓跋昌走了。

姓沈的男人摇了摇头,展开被子,露出了怀中的弓箭。

“羌人总想万无一失才敢动手,总要让人推一把。”

……

裴道真启程前往西北那一日,统万城一队巡守的西北军被杀死在了拓跋部聚居地之外。

被杀之人身上的箭正是拓跋部的,其所属校尉直接绑了附近百余拓跋部男丁审讯。

一日之内,统万城中就崩成了一根将断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