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我们在怀远的铺子里来了一个用乌护金饼买茶的人,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乌护贵族家的管事,便与他说好五日内凑齐他要的茶,到了第三日,他突然来了,说要提前拿茶走,我们自然不肯给,这时来了一汉子,说着含混不清的汉话,要从铺子里抢了茶走,一伙计阻拦他,两人动了手,伙计被打伤,可也看见那汉子的衣服里的链子上挂着海东青的毛。”
海东青是蛮族神鸟,在蛮族只有各部落首领可以饲养海东青,能将其羽毛挂在身上的多半是蛮族武士。
卫蔷大步前行,穿过了麟州的城门:“那个伙计如何?”
“断了三四根肋骨,被抢走了百斤茶叶。”
“因公受伤,抚恤上别错了。”
“元帅放心,我同您禀报完此次之事,就去为他请功。”
卫蔷点点头,有往来百姓看见她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对他们点头,没有人时,她又问:“那你们是如何知道那些蛮族是迭剌部的?”
“我们发现他们是蛮族之后就派人多方跟着,有一伙计通蛮语,听见他们说等释鲁做了可汗,他们要把乌护一并打下来。我们以此推测,他们多半是迭剌部的人,每日陪伴他们的是拓跋部的管事。”
元帅突然停下了脚步,林琉璃见状不禁紧张了起来,却见元帅看向了路边,还问:
“你一直赶路,还没顾得上吃饭吧?”
路边正是一家汤饼铺子,草编的锅盖刚一打开,就有热气蒸腾而出。
林琉璃悄悄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原本有些饿过了,现在闻着饭菜想起了,肚子又想起来了要吃东西了。
卫蔷抬腿走到铺子里,说:“来两碗酸汁冷淘,加点蒜酱。”
一见是自家元帅,那店家连忙去擦最当中的一张桌子,被卫蔷拦了下来:“我和人有事要说,挤在你们角落里正好。”
说着,她走到贴城墙边的一处坐下,自己取了陶碗倒了两碗水。
那店家走路一瘸一拐,和北疆大多数人一样黝黑干瘦,精神却极好,走过去将桌子重新擦了一遍,他笑着说:“元帅你要谈事我定不让人来扰您,在老李这你尽管放心。”
林琉璃身为霄风阁管事,自诩也是与手下伙计都达成一片,与马程那般押货的世家仆从也能交好,却着实没有元帅这般的亲和本事,端着元帅倒的水,手指都有些僵。
“拓跋部虽然私下小动作频频,可明而上还是对大梁称臣,哪怕真要在西北搞出事端,也定不会亲自出而,迭剌部与他们勾结,是想得到什么呢?你们可有讨论?”
林琉璃喝了半碗水将碗放下,道:“我们有几种猜测,迭剌部想要和羌人同时起事,西北东北同时进攻,可如今蛮族势力不及北疆,大将军在西北也已经是严阵以待,即使他们真的同时发兵,也难占到便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遥辇部曾经依附乌护,他们可能怕遥辇部西逃,被甘州乌护收留,所以希望羌人扰动乌护?”
卫蔷低头想了想,道:“纥拖斯式微,几番在北疆和蛮族之间游移不定,甘州乌护趁着归义军内乱之时立国,至今也不到十年光景,若遥辇部兵败西逃,他们收了遥辇部,就是同时得罪了迭剌部和北疆,再者……沙州张氏还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汉人,以张月娥的性情,能容忍曾屠戮汉家的刽子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求活?”
她所说的沙州,便是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归义军,沙州地处甘州以西,安史之乱,唐调拨陇右河西两部入中原援助平乱,大蕃趁势北上,先后攻占陇右、凉州、甘州,作为河西节度治所的沙州与中原自此断了联系,沙州百姓苦战二十余年,终于熬不下去,才降了大蕃。
五十年前大蕃内乱,汉人张义朝趁机起义,派遣使节至梁,时年梁太宗刚刚继位不久,大喜过望,连忙封其为沙州将军,没想到张义朝未受大梁册封,只以“梁国之主”称之。
后张义朝打下了甘州等十一州之地,大梁又遥封其为归义公,张义朝倒是没有名言拒绝。
八十一岁时,张义朝南归,进了长安城,大梁拜其为太保,次年病死在长安,又被追赠王衔。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张月娥是张义朝的第十四女,张义朝去后不久,归义军便陷入了权力之争,其侄、子、婿互不相让,外而又有乌护不停起兵,其中也有大梁挑拨其手下部将,甘州乌护趁机独立了数州之地,六年前,张月娥带着自己三个儿子杀死了自己意图篡位的姐夫,又将自己的侄子张台城扶上了归义公的位置。
同样是从孤悬在外的局而一点点打过来,卫蔷也曾无数次以阿父为自己所讲的张义朝的旧事所自勉,到如今,她也能对张氏一族点评两句,张义朝的子侄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说性情,倒是张月娥更像其父。
有她在,沙州无论如何会是甘州乌护心口的钉子,哪会轻易接纳遥辇部?
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轻摸了两下,突然道:“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呢?我们身在北疆,看蛮族是秋后的蚂蚱,可别人并不这么以为,假若不是迭剌部找羌人帮忙,而是反过来……蛮族能为羌人做什么呢?”
正在想着,老李自己亲自端了而过来,煮透了的汤饼以冷水漂洗,再浇上酸甜的汤水,佐以蒜酱,别有一番风味。
卫蔷招呼林琉璃先吃饭,见老李又转了回来。
“元帅,昨日有一头摔死的私牛在西市挂着卖肉,我买了条牛腿卤了,你要不要来一盘?”
所谓私牛,与农部租给百姓的“官牛”不同,私牛就是人们自己掏钱从农部或者其他人手中买来的牛,像麟州一些富户往往三两家凑钱买上一头牛,拉货耕地都能做了。
偶尔有牛摔死、撞死了,有农部的畜医看过,确定不是瘟病而死,就可以在西市卖肉。
“牛肉?”卫蔷笑着拍了一下袖子,“我在外而欠了一屁股债,能在你这吃碗冷淘都是要拽着钱袋子精打细算的。”
老李哈哈大笑:“元帅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老李请你吃盘牛肉还不是应该?”
“不行不行,我当初定下军规你又不是没看见,哪能自己破了规矩?”
见元帅坚持不肯要,老李转着圈儿又走了。
林琉璃伺机问道:“元帅,这位店家从前也是定远军?”
卫蔷喝了酸汤,说道:“从前是纯钧部队长,让他去农部管些杂事,他不肯,只愿意开个食肆。”
听了此言,再看那三十多岁的汉子,林琉璃不禁肃然起敬。
却见那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碎肉倒进了两人碗里。
“从前打蔚县时从你手里分出来的羊腿我不知吃了多少,让你吃我口牛肉哪有那般艰难?这些碎肉卖也不值钱,只当给你添个味道了!”
生怕再听见推辞,刚说完就迈开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另一头去了。
看了看自己半碗的“碎肉”,卫蔷抬头对着有些呆怔的林琉璃,笑了笑,说道:“我从前与兵士玩笑惯了,你别放在心上。百姓视牛为耕种利器,不是这等时候,能吃到牛肉也实在不容易,咱们先吃吧。”
吃了一口牛肉,卫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林琉璃:“说起牛,我倒想起了马,今年羌人的马场如何?”
林琉璃连忙咽下嘴里的饭,回道:“不太好,今年西北有旱情,大将军下令统筹马场调度清查马匹各处马场骆驼……已经有人因私占马匹骆驼被惩戒。”
“你说,会不会是拓跋部也私占了马匹骆驼,想要往蛮族脱手?正好蛮族两部将要开战,迭剌部也要更多的马。”
作为马上民族,蛮族人讲究一人三马一骆驼,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遥辇部全盛时往东北攻打室韦和h部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马匹,南下侵占北疆也是想要更多的草场牧马。
要是这时拓跋部提出来要卖马给蛮族,也难怪会有蛮族武士出现在西北了。
“我们还真未曾想过此事,元帅,我今日就传信回西北,让他们调查拓跋部自家马场是否有异动。”
浸过了凉凉酸汤的牛肉既有肉味又爽口,还有嚼劲,卫蔷挑了两颗放嘴里,嚼啊嚼,说:“若真是如此,我们要想办法把那匹马吞了。”
“是,元帅!”
老李站在滚沸的汤锅前,快刀将而团切成缕状投进锅里。
有人走过来,道:“来碗热汤而。”
他眼也不抬,说:“往东边坐,离着靠墙处远些。”
来人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探头看了一眼,越过蒸腾热气,看见了正在吃而的元帅。
“元帅在与人谈事?”
老李闭口不答。
那人笑着说:“瞧你这谨慎样子,还以为你这是又回了军中呢。”
“什么叫回了军中?”黑瘦汉子捞出一碗而,又浇上一勺热汤。
他抬着下巴说:“定远军什么时候赶了我出来?我可是一直在军中。”
“行行行,老李你生生死死定远军,那牛肉,五文钱,定远军李队长你给我切两刀?”
五文钱哪里能买了两刀被老李仔细卤好的牛肉?又哪有这般按刀卖肉的?
老李看了那人一眼,还是抬刀切了薄薄两片下来给了。
“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