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七家连同两地节度拥立“齐王之子”造反,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月。
先是打出了“齐王军”名号的叛军纠结六万人南下攻打同州,同州又称左冯翊,汉时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处为三辅,恰是左右拱卫长安的重地。
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带三万人应战,却因轻敌而失同州,半月后又在建雄节度朱亮和大将军薛重的策应下夺回同州,三面夹击之下叛军一路回撤至坊州,此时,西北羌人异动,大将军无奈回撤,又给了叛军喘息之机。
叛军转攻庆州,庆阳刺史裴道静率领全城百姓坚壁以待,困守七日后,静难节度与明德将军薛惊河南北两侧来援,叛军只得退兵。
在双方的胶着之中,同光七年的夏天结束了。
绥州地偏西北,却是车马货物往来不绝的交通要道,文姬走过,汉武巡过,此地被叛军所占,无数从西北往来的车马都被困在了西北。
马程是沧州刘家的一名马夫,几个月前,他奉命送了几车东西来给刘家在西北为官的郎君,离开了西北之时却遇到了叛乱之事,西北大城紧闭,马程回转也进不了城中,只能流落在附近村落中,守着一车羊皮和羊皮下面藏着的金子提心吊胆。
与他同历此劫的还有一人姓林,生得很是斯文,比起行商更像个读书人,此人自称林琉璃,往西北来是运送南货,也被困在了这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野之中。
这一日,马程得到消息,有一队车马从西北出来,他连忙爬上光秃秃的山头,一看那些人,又连忙趴在了地上,对林琉璃杀鸡似的比划道:“这些是兵卒,可招惹不得!”
林琉璃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亮了。
“这是定远军!”
“什么?”
“我们有救了!”
马程眼睁睁看着林琉璃向那些人跑过去,拉都拉不住,顿时一颗心都凉了。
完了完了,自古兵匪一家,不说那些羊皮黄金,他的命怕是都要交代了。
见林琉璃说了两句话就招呼自己,马程心知避无可避,摸了摸腰间的尖刀,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这队军爷要去银州,我们可以跟在他们后面。”
“银州?”
马程算了算,道:“现在再往外二十里就是叛军,怎么往银州去?”
“这你不必担心。”说话的人坐在马上,马程抬头一看,惊觉她竟是个女子。
“我是定远军泰阿部十二队队长曲幺娘,那些叛军是会给我些薄面的。”
面子?
如果不是对方手里有刀,马程都要大笑这位娘子大言不惭,她们这不过五十余人,给叛军加菜都不够,有什么面子可讲?那可是叛军!举旗之后就有今天没明日,与匪类有何区别?哪会给人什么面子?
可马程也没办法,他去了,是走二十里再死,不去,怕是就要死在当场。
再看那乐呵呵的林琉璃,他恨的牙都要碎了。
等着,这一遭逃出去也就罢了,不然死了做鬼他也要年年抢林琉璃的香火!
五十多人押着七八辆马车一路向前,马程和他两个帮手跟在中间,眼见叛军驻扎之地越来越近,他不由得吞了下口水,几乎下车想逃。
这时,最前面曲幺娘的马停住了。
“展旗!”
“是!”
马程眼睁睁看着一面黑色的大旗被人展开,上面以红色写了个大大的“卫”字。
这时,他们距离叛军不过百丈之遥。
展着“卫”字大旗的车队缓缓走近敌军,马程忍不住抱住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叛军撤去了拒马屏障,兵卒也纷纷站在两边,竟然足足给这队车马让出了两丈宽的通道。
叛军让路!?
马程也顾不上怕死了,努力揉了揉眼,他看见了叛军中的“齐”字旗。
真的是叛军啊!怎么就、就让路了!
让路的不只这一出。
五十余定远军穿着青衣,连铠甲都未穿,走在叛军的层层防线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般走了足足大半日,马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这这、这怎么就能走?”
曲幺娘回身,笑着说:“我说过,他们总会给定远军几分薄面。”
一直到了银州地界,马程才知道,一个月前定远军专司剿匪押运事务的泰阿部有一队人马被叛军劫掠,那队兵士拼死杀出,引了泰阿部将军卫莺歌带着两千人马一路杀到了绥德城下。
韩家几位郎君都征战在外,老家主韩复山拄着拐杖出城致歉,送上了劫掠之人的人头,才将这事平息。
这就是定远军的“薄面”。
秋风已起,马程却觉得周身燥热。
这“薄面”,天下儿郎谁不想要?!
到了银州,林琉璃便与马程道别,他打算现在北疆看看有什么发财之机,再回转南下。
马程连连点头,要不是他马车里还藏着郎君要他送回家的金子,刘家还有他的妻儿父母,他也想在这北疆多看看。
“马兄,我有一言,你最好还是听了,在北疆你行路虽然麻烦些,要在各处州府开具凭证,总比你走太原回沧州要安稳多了。”
听了这话,马程抬起头,再看那林琉璃,只见他已翻身上马,继续往北而去。
从银州到麟州的窟野河畔,骑快马不到一日就到了。
麟州城就在窟野河与长城交界线上,走上城墙,能看见长城蜿蜒,从西南而来,往东北而去。
这里也是北疆之主,镇国定远公最初的驻扎之地。
定远公府就在新建的麟州城西北角,林琉璃一路骑马过去,路过哨岗就举起一块铜制的腰牌,上面有大大的“霄风”二字。
名震天下的定远公所住之处实在平平无奇,一座三进的院子,黑瓦石强,看着与一年入十贯的富户之家也无不同,当然,要是真说起来,定远公一年收入也差不多是十贯之数。
这么一看,这屋舍还挺配她。
到了门前,林琉璃越过两个要给国公送鸡蛋的老妇,问看门的年轻女子:“元帅可在?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禀报。”
“元帅不在,云州来了人,她往东面城墙上去了。”那少女约有十五六岁,还与两位老妇人拉拉扯扯。“也就是元帅不在两位阿婆才来硬塞鸡蛋,要是元帅在家,你们早被劝走了!”
听这番抱怨,两位老妇笑着说:“雨歌姑娘不要生气,你将鸡蛋偷偷拿到厨房,元帅也不知道呀!”
卫雨歌是绝不肯收的,干脆双手一抱,蹲在了地上。
林琉璃转身,又骑马往东面城墙而去。
一路上,林琉璃能看见成排的新建屋舍正在敲敲打打,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女子一看就教养极好,拉着一些小孩子喧嚣而过。
再看新开的食肆正在卖胡饼羊肉之类,林琉璃摸了一下腹部。
上次来麟州是去年秋日,那时元帅正在云州,与那时比,有了元帅的麟州城似乎成了个小孩子,每日的样貌都要变上一变。
麟州东城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正在缓缓前进。
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看这东西一边冒着黑烟一边往前走,没有牛马牵拉,底下也不像是有人伸着脚在走的样子,个个惊叹不已。
林琉璃寻到此处,抓住一个青衣少年问:“元帅在哪?”
那少年指了指“怪东西”。
“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做出来了,元帅自己在里面捣腾。”
他刚说完,就听车里有人大喊:“这东西怎么停下来?”
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蒸汽车”旁站着一个干瘦的汉子,似乎有些怕人似的,对着车里腼腆道:“元帅,在云州我们是先将煤炉掏空,在路上设个挡板,让车靠过去就停下了,要不您……往城墙那走走?”
“你在说什么?”
一品镇国定远公的脑袋从蒸汽车里探了出来,一张脸已然被煤烟熏黑了。
“我第一次驾这蒸汽车,你就让我撞墙?不是说了要有刹车吗?”
那汉子更害羞了,头都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如何刹车,王大家还在研究,元帅,您先下来吧。”
“哈!”定远公从车上跳了下来,看着这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前走,呼哧呼哧喷着黑烟,她挑了一下眉头,擦擦脸,眼睁睁着看着北疆第一辆蒸汽车撞了墙。
围观的百姓“嚯”了一声,看着那车还与城墙角力了一番,纷纷鼓掌叫好。
卫蔷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也已经满是煤灰。
可她还是高兴,不管怎么说,顾予歌说的“蒸汽车”,最基础的样子已经有了,这便是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她看看是一群麟州的小媳妇小娘子,还是用自己的袍袖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
“制动要做,加速减速,也要有,我觉得这个东西可以从矿山往外运煤……你们再想想加上轨道。”
“是,元帅。”那腼腆汉子掏出一本子用炭笔将卫蔷所说的一一记了下来。
看着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蔷笑着说:“手里有了钱,咱们就先把麟州军械所也搞起来,等王大家也过来,你们也不用与那群道士抢地盘打仗了。”
卫蔷也是无奈,她回了北疆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就是云州那处山里研究车的和研究火药的人打了起来,因为火药的炸声震坏了他们的器械,她当日就决定先把麟州军械所搞起来,这辆车就是这般随着一群匠人来了麟州的,后面陆陆续续估计还要搬上一个月。
“除了蒸汽车,其他的事也别落下,你们的那个制式模床如何了?”
“还在改进,一模一样的木料,圆的方的,都能一床制出,只是钻孔还有些难。”
都是要慢慢摸索出的东西,急也急不来,卫蔷点点头,终于放过了这位说话声已经如蚊子一般的汉子。
“元帅,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起奏!我们在羌人处探得蛮族迭剌部与羌人有书信往来,传信路线是走乌护至甘州乌护一代。”
脸还没擦干净的北疆之主抬起头,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走,此事与我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