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血(“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

被伍显文列在奏本上的世家如今关门闭户,门前有金吾卫把守,每到提审之时就有人以马车来将人带走,这等询问之法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优待了,一众世家之人仍觉自己是受了奇耻大辱。

“每日以车载数人往返,不许言语、不许掀帘,待我等实如畜生耳!”

听了此话,于崇冷笑:“此话你当与那姜老狗去说,让我等也看看你的雄辩之才,怎得他问你侵占盐铁之事你便闭上嘴了?”

那人连忙弯下腰,再不敢多说话。

见他畏首畏尾之态,于崇甩袖进了自家正堂。

平时每日都热热闹闹的光禄寺卿宅邸已经几日没有宴客了,看着空荡荡的正堂,于崇叹了一口气。

“圣人也不想看我等世家一直没落到底,难道还真让朝中寒门一家独大,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运去北疆的钱千万不要显露于人前,不然百万之巨那就是我等侵吞盐铁之利的实证!”

想到此处,于崇摇了摇头。

因着那些棉布、药材和乌护的金饼,各家几乎竭尽所能挤出了自家的钱送往了北疆,如今想来,根本是被边市之利昏了头!几十个世家,少则十数万贯,多则百万贯,加起来怕不是要有千万之数?!

“那伍显文,长得那般猥琐不堪,眼睛闭上睁开都看不出区别来,也不知怎么就得了定远公青眼。”

忿忿不平了一番,于崇转身看向自己几个依附于自家的族弟。

其中一人惊惶道:“大兄,若是我们的钱落在了定远公手里……可就真是……”

“落在定远公手里?”

于崇想了想,道:“若是定远公真将那些钱尽数扣下,圣人倒有可能将我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毕竟,就算真将世家都抄了,现钱也都在北疆。

想解朝中无钱之局,难道还要与打压他们一般去打压北疆吗?他们世家手中兵马不多,北疆却不一样!

想到此景,于崇突然笑了起来。

“若是花上百万贯能看见姜老狗与定远公你死我活,又或者……定远公干脆反了大梁,那倒也是……”

这话,他只在心中默想,并未说出口。

偌大东都,最惨的应属礼部侍郎郑裘,他停职待审数日,前几日终于解禁,接着就被定远公府的世子上门敲去了百副车架百匹驽马……事情若只是到此,郑裘摸摸鼻子也能自认个倒霉,郑衷没有被定为吕氏通敌的同伙,只算作贪赃枉法,已经是他们郑家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高兴了不到一日,他又因为被伍显文检举侵占盐铁再次停止待审。

他甚至没有出门去走两步!守门的金吾卫就去而复返!

“唉。”

在院中看着四角天,郑裘有气无力,他倒是想发火,可儿子早就藏了起来,妻子在佛堂抄经,女儿……

女儿……

他摇摇头,女儿如今就在定远公府里,就当……从来没有罢。

过了片刻,他艰难地坐起来。

“也不知道丰州边市竞标之事如何了,圣人怕是要收回郑家侵占的盐铁,再罚上一笔,若是没拿到丰州的财路。”

这么一想,郑裘突然心中一动。

“若是兰娘有些本事,嫁给了定远公世子,那这通商之事倒是不愁了。”

可怜他被关了太久,还不知道圣人要定远公世子娶赵家女。

“他们带到北疆的统共一千四百万贯……”看着裴道真与卫莺歌的信,饶是心中早有估算,真实的数字落到自己眼中,卫蔷还是有两分心惊,“整个大梁两年的税赋之资。”

在座如崔氏深懂世家,只摇扇轻笑,李若灵宝则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跟在卫蔷身边,她至少知道了一斗米十文钱,一户寻常百姓人家一日得三文钱便能饿不死,一年也不过一贯有余,这也是赤贫之家。稍好一些,一年能入三贯钱,除去吃喝之后稍有病灾也是囊中尽空挣扎在生死之际,年入六七贯才能算得上是家有余粮。

不算北疆十三州,大梁在册户数为四百万户,这四百万户以田亩赋税承担了大梁一年税赋的一半。

五十几个世家加起来一共才多少人?却能拿出一千多万贯。

李若灵宝为其中有李家而愧疚难安。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元帅要她们学算学,知道了如何去算,有些道理在心里自然就清明了起来。

甚至不用旁人来教。

“丰州竞标所得足够我们打四次北蛮了,剩下的钱入册运回东都来。”

听卫蔷这么说,卫清歌瞪大了眼睛。

“家主!为什么呀?”我们辛辛苦苦抢的钱,为什么要给旁人?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卫蔷将一封信拿了出来,是越霓裳写的。

“五百万贯,我们可以从各地买粮,可一千多万贯,我们北疆根本消化不掉,给官兵发饷?那北疆必然物价飞涨,买这么多的粮,北疆吃不完不说,中原的粮价也会伤民,忘了你顾师说的吗?不能流通的钱便不是钱,我们不必为这几百万贯自己毁了我们在北疆一手所创的体系。”

卫清歌大概听懂了,点点头说:“原来钱多了也不好。”

李若灵宝也听懂了,她在心里算了算,越发觉得这世间在自己眼中都变得通透起来,原来不止写信能救人,钱多还能害人。

“五百万贯能打四次北蛮,一百二十五万贯一次……”薛洗月抱着头想了半天,突然说道,“为何北疆的军费用度只是西北的一半?”

卫蔷看向她,笑着说:“不懂就自去问伍郎君,他掌管户部多年,能告诉你其中道理,要是听了还不懂。等你到了北疆,我安排你进财部,你好好学,自然就知道了。”

一旁卫清歌突然笑出了声:“家主也不喜这些算来算去的,我小时候用算题问她,她总是见了就跑。”

堂堂镇国定远公的老底被人随手揭开,她也不见生气,只是摆手道:“术业有专攻,这等精细事自然该比我擅长之人去做呀。”

崔瑶先笑出了声。

薛洗月和李若灵宝对视了一眼,见对方都在咬着下嘴唇憋笑。

正在说笑时,薛惊河自院门外走了进来,他还没进院门,卫蔷已经先皱起了眉。

卫瑾瑜站了起来。

卫清歌也抓紧了怀中的剑。

“薛大,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薛惊河摆摆手,将自沾血的袍角撩起:“哦,韩家四百余人欲夺通门东逃,正好被我碰见了。”

韩家,两京十三世家中的绥州韩氏。

崔瑶叹了口气道:“韩氏据两州之地,朝中为官者寥寥,却私有铁矿将绥州城打造得似国中之国……只怕也正是知道自己定会被下手,才有此遭。”

率几百人就想从东都城内冲杀出去逃回绥州,韩家一干人等的下场已然注定。

薛惊河将一包袱放在卫蔷面前石桌上,因他之前的话语和一身的血气,李若灵宝小心退了半步,生怕那包袱打开就露出了韩家几颗人头。

却见薛惊河自己亲手打开,露出的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纸包:“要不是听说这家卖的见风消很是地道,我也不会遇到韩家夺门。”

见风消是以糖、桃仁和胡麻为馅儿做的烫面糕饼,蓬松酥软,因要以油炸,多是豪门大户里才吃的点心,唯有东边通门处有一家食肆好做这些平常见不到的糕饼。

卫蔷笑着给卫瑾瑜递了一个,说:“买了这么多,薛大你今日是破费了。”

“没有没有,那韩家与以人为盾墙,抓了这家食肆店家的儿子,被我一把抢了回来,这些糕饼都是店家所赠,你们只管吃,不必为我心疼。”

这般说着,薛惊河的脸上带着两分得意之色。

卫蔷又拿起一块扁了的油糕,撕下一半,另一半要给卫清歌,却被薛惊河长臂一捞就接了过去。

将油糕放进嘴里,薛惊河说道:“韩家的兵刃着实不错,若不是赵源嗣早有埋伏,怕是真能跑出去两个人。”

说着,他从背后解了把刀下来。

卫蔷看着刀先笑了:“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你倒是连吃带拿。”

薛惊河哈哈一笑,又拿起一块“见风消”问卫蔷要不要分着吃,卫蔷摆摆手,她这一口已经足够,薛惊河便又自己三两口将一块点心吃了。

韩家的刀确实做的不错,只看手中这把,绝对不是寻常部曲所用。

卫蔷摸了摸刀脊,道:“我南下之时路过韩家,见过他们家中高墙深院,部曲精健,韩家几个二郎也自认有统兵之才,既然又有钱财之丰,又有兵刃之利,今日又这般匆匆忙忙要离开东都,韩家怕是有了反心。”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像是一道惊雷劈下。

薛惊河一下站了起来,绥州距离西北四州极近,若是韩家在绥州作乱,难保羌人不趁机起事。

“卫二,你说的可是真的?”

“若是韩家起兵造反,朝中定然会给你们西北调拨钱粮,倒是省了些许功夫。”

薛惊河的嘴里还有糖渍余味,却见坐在梧桐树影中的女子轻声道“”

“薛大,吃完了这些见风消,你便启程回去吧。”

且不说明德将军薛惊河往西归去,只说过了四日四夜,圣人终于醒了。

待修养了两日,他终于知道了这短短时日都发生了什么。

伍显文辞官状告世家侵占盐池铁矿。

一众世家大臣被责令停职待审。

皇后派人接掌了刑部和御史台。

绥州韩家四百人欲冲出东都,被当场格杀。

“启禀圣人,皇后说为防韩家之事重演,已将两京世家男丁皆关押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