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帘(“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

看着以一力震慑整个明堂的紫衣女子,镇国定远公。

一时间,世家都哑了嗓子。

想不通,趴在地上的于崇实在是想不通,伍显文将半朝世家拖下水,兹事体大,连他恩师姜清玄都不敢轻易说话,这定远公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一力护住这伍显文。

她竟不怕得罪了大梁一众世家?还是她自恃有丰州边市在手,世家上下投鼠忌器不敢与之为敌?

于崇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定远公了。

遥想她归朝之初,自己以世家逐利之心度之,以世人争权之心度之,却屡屡失算,这定远公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算计之外。

至今日,他恍然惊觉,自己也许从来未看透眼前这女子。

当年一刀救他性命的那一刻,也许是他二人所思所想最近的一刻。

那之后浮华乱演,功名在心,他再不知那横刀立马的少年将军到底在想什么。

心知此事不是感怀之时,于崇看向珠帘后的皇后,大声道:“皇后娘娘,定远公如此维护伍显文,竟在朝堂之下将其招揽……臣一时之间竟不知此处是北疆,还是大梁朝堂。”

“光禄寺卿说的有道理。”皇后声音淡淡,不知为何,在于崇听起来居然与定远公的声音有几分相像,“我也不知道,我如今所在之地,到底是大梁朝堂,还是你等世家构陷旁人之所在,半个朝廷跪下来仿佛亲眼见了旁人房中之事,这等场景,我竟闻所未闻。”

说完,端坐在珠帘后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河南于氏、许州钱氏、~州林家、绥州韩氏、同州骆氏……尔等竟还在这明堂中聒噪不休,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这里等你们脱冠自辩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伏在地上之人顿时觉得自己起不来了。

他们纷纷抬头,又纷纷低头。

都觉这皇后的威势比平时强上百倍。

珠帘缓缓掀开,皇后竟然就这般走到了众人之前。

“大梁,到底是谁的大梁?!大梁的盐铁之利,到底是谁家的盐铁之利!大梁国库空虚,连兵都养不起,尔等却犹如硕鼠一般个个养得脑满肠肥!这就是世家,这就是大梁与之公天下的世家!这就是上承皇恩下佑百姓的大梁世家吗?!”

金红色的袍角迤逦在地,年轻的女子高高站在御阶之上,怀中抱着玉玺,眼中看着满朝文武。

“查!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连同金吾卫给我查清此事!一座涉案盐池也别放过,一座矿山也别落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欺天害民,我倒要看看这大梁的江山如今还在谁的手里!”

怒意喷薄的声音回荡在广阔明堂之内。

“皇后息怒!”

群臣纷纷弯下腰来,却依然无法抑制这女子汹涌的怒火。

她一振袍袖,沉声道:“责令尚书令姜清玄总领此事,无论此事牵扯到谁,无论此事牵连哪个世家,他要么将我这皇后废了,要么便是我将他们拿下。”

姜清玄徐徐弯腰:“老臣领命,定不负皇后所托。”

皇后又道:“御史大夫宋滁,你的儿子娶了于氏女,此案暂避,中书侍郎杜晓,我命你暂领御史台,将此事严查清楚。”

杜晓愣了一下,左右看看,连忙道:“臣遵旨。”

“刑部尚书邵子危,你出身河南府,父祖皆是于家座上宾,此案暂避……由中书省丞相陈伯横暂领刑部!”

河中府陈家明明是两京世家之首,陈伯横诧异地抬起头,先看向了姜清玄,却见这假仙儿还对自己笑。

笑什么?笑他陈家这般轻易就与其余世家成了对手?!

皇后却不等他说话,又道:“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阻挠者杀,伪证者杀,欺天害民者,杀。”

她声音中怒意越发浅淡起来,却又杀气纵横。

赵源嗣道:“末将领命!”

“大理寺卿。”

“臣在。”

“我知你有心乞骸骨。”

胆小怕事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出列,听见那个高居台上的女子道:

“此事做的明白,我许你乞骸骨,你是做的不明白……我便许你抽筋剥骨。”

脚下一软,大理寺卿几乎跪在地上。

“啪!”皇后将伍显文的奏本扔在台上,道:“凡是涉案之人,一律停职待审,此案一日不查清,尔等一日不得出府,不得通信。金吾卫给我好好守好这些人的门户!”

此事万万不行!于崇忙要说话,却突然身上一冷。

是定远公正看着自己。

是了,今日定远公在朝上,哪怕是为了保伍显文,她与皇后也算是联起了手来。

如果没有定远公在,皇后怕是也不会这般手起刀落。

于崇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以伍显文借了定远公这天下第一凶兵之势,今日种种,都在皇后与姜老狗的谋划之中!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完,卫薇看向了站在正中的紫袍之人。

“定远公!”

卫蔷转身:“臣在。”

“你朝议晚来,咆哮明堂,我再罚你三月俸禄,责令你将功补过,这伍显文,我就让你带回去,伍氏兄妹二人稍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卫蔷抬起头看向卫薇,轻轻挑了下眉头。

“臣,遵皇后娘娘旨意,想害伍显文者,臣定以之当蛮族一般斩落脚下。”

卫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有不满之处。

环顾朝堂,她冷笑一声道:“捉奸在床的道理,连我这深宫妇人都知道,谁若是再想说伍显文如何如何,人证物证拿来。”

明堂之中寂静无声。

有人想起了数月之前,那时定远公还未归朝,朝堂上皇后一党来势汹汹,可那时的皇后也不像今日一般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台前,她更像是尚书令手中的傀儡,圣人摆在前面的木偶。

今日,傀儡动怒,木偶当朝。

借着世家侵占盐铁之事,她真是疾言厉色,步步紧逼。

不过三言两语,她竟然借势将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都大动了一番干戈,还将世家朝臣困在了府中。

疾风骤雨一般的一场朝议,在皇后一声“退朝”中,群臣纷纷行礼,进而退出明堂。

定远公未动。

皇后也未动。

“定远公,你可还有事启奏?”

“没有。”卫蔷忽而一笑,“我只是看看。”

“看什么?”

卫蔷看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她还是在笑。

随后,她缓缓退了出去,到门前,终于转身离去。

今日大展了威风的皇后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离了明堂,也依然未动。

原来,这就是从珠帘后走出来的滋味。

她抬起手,将手放在眼前,之间偌大明堂,仿佛只要轻轻一抓,就能被她尽数掌握。

“你看见了吗?”

她语气轻轻,连她身边侍奉的内官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这便是,我要替你采在手中的明珠。”

……

明堂外,伍显文看着姜清玄,终究是深深行了一礼。

“学生不孝,让恩师担心了。”

定远公如何能及时赶到,自然是他恩师提前察觉了他在做的事。

姜清玄面无表情:“今日之后,你我师生缘尽,从今往后,不论你做了何事,成了何人,又闯下何等惊天伟业又或者滔天大祸,与老朽都再无关系。”

见定远公从明堂中出来,姜清玄微微一笑:“定远公,你冒着得罪天下世家之干系要救了这愚人,从此以后,他就由你来操心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有这般一个不通世故的学生,老朽这些年也算是殚精竭虑,自此终于不用再夜不能寐,生怕受了连累。”

他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

伍显文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自幼被人说是不通世故的憨人,只知道死读书,能科举中第,靠的是他写了上千篇骈文,而不是他如何文采风流。

他精通算学,却不精通算心,可也憨人有憨福,受了恩师一路照拂。

“恩师,那些人在竹林里每日连吃带拿,光此一项,一年就要你多花百贯之数,呜呜呜……恩师啊……”

伍显文要去扑抱姜清玄的大腿,被卫蔷一把抓住了后襟。

“伍郎君,此处是明堂前,我等该走了。”

鼻涕都流到了衣襟上,伍显文恋恋不舍地看着姜清玄,竟是被卫蔷这般拖走了。

看着两个年轻人远去,姜清玄低下头,长出一口气,终于笑了。

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天宽地广之处,自是你们这等年轻人的天下。

“尚书令大人,皇后召您文思殿议事。”

“知道了。”

抬起头,一振衣袍,姜清玄又是那群臣之首,世上仙人。

于崇是被一队金吾卫“护送”回府的,看着府门缓缓关上,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来人,不管用何法,快些送信去北疆,丰州边市一事我们不要了!”

恰巧此时,伍显文也瞪着那双哭肿了的小眼睛说起了北疆边市一事。

“元帅,您为了下官得罪了一众世家,那、北疆边市一事又该如何?”

“边市?”卫蔷起了个大早,坐在凳上打了个哈欠。

“明日就要竞标了,钱都到了我手中,他们还指望我掏出来?”

“啊?”

伍显文一下激动起来。

“那……他们,不是……那,世家要是真在此事中败落……”

看着卫蔷似笑非笑地喝着水,伍显文突然闭上了嘴。

那些世家在全盛之时都成了元帅的火上羔羊,若真是衰败下去,还想虎口夺肉不成?

东都城里热闹异常,还带着些肃杀之气,一男子坐在马上看着一队金吾卫经过,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怎么金吾卫还干起了抄家的营生?”

他背后背着一把极大的弓,一路向北,一直到了旌善坊。

“去跟那卫二说一声,薛惊河从灵州来东都办事,顺便来见她……至于官职我就不说了,在她这国公面前我自报官职不是徒惹她笑话?”

说完,他一抬腿就下了马,站在一众坊卫面前他直接高出大半头,越发显得筋骨强健宽肩窄腰,连身后那把巨弓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