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

卫蔷说要走,卫清歌立刻高兴起来,第二日一早就开始高高兴兴整理行李。

各家送来的猪肉羊肉没有吃完,统统制成了肉干,这些必是要带回北疆的,在东都买的种子也得带回去,还有各种北疆紧缺的药材,之前让卫行歌带回去了一些,新买的还得再运回去。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剑在马厩里转着圈儿溜溜达达,眉头紧皱在一起。

府中的马除了被人从北疆骑来的,就是圣人与各家送的,多是些不能拉车的高头大马,可之前的驽马已经都送回了北疆,还有车驾,连着后院里的女学生,还有定远公府暗处关着的南吴细作,这都是要用车运回去的。

转身看见他们当初临时买的小青驴正在两匹骡子中间优哉游哉吃草,她笑着说:“是不是该多买些骡子和驴子来与你作伴呀?”

小驴子抬头看了看,嘴里还在嚼着草料。

是了,人马出行,还要安排车专门装着草料和饮水。

还有定远公府中各处用的被子、挂的帐子,这些也要运走。

东西越想越多,心里估算的车驾数量从五十直溜溜到了一百,卫清歌往地上蹲成一团,不住的唉声叹气。

想要将车驾备齐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唉,她真想一夜醒来就已经回了北疆呀。

一人走到她身边也蹲下,卫清歌转头看了一眼,嘴巴还撅着。

“家主啊,你真是不当家不知车马费,弄了这么多东西和人回来,都要用车运回去的。”

蹲在她旁边的自然是卫蔷,她笑呵呵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满口说道:“小事,我再想办法弄些车驾驽马回来。”

“这事不用劳烦姑母,我觉得郑家就不错……趁着那郑裘惊魂未定敲他们一批车马回来定是不难。”

另一人也在卫清歌的另一边蹲下,叫着卫蔷“姑母”那自然是卫瑾瑜了。

卫蔷看看她:“郑家的事开始翻盘了?”

“赵将军带人擒拿吕氏余党,在一处藏身之处发现了几把南吴的刀,刀上有编号,郑衷他儿子的那把刀正好是其中一把,侍御史推断郑家那把刀可能是吕氏余党故意栽赃。”

卫瑾瑜蹲在那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在谈一起案子罢了,可蹲在马厩前的三个人都知道,哪里是什么吕氏余党,不管是郑家的南吴兵器还是新发现的南吴兵器,都是她们的手笔。

为了让郑裘脱身,陈伯横上书进言了西北军务之事,她们也就松了扼住郑家脖颈的手,毕竟谁也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凭借一把刀就毁了郑氏。

卫蔷点点头,轻轻一叹,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去给郑家送点压惊的礼……两条肉干够了吧?”

“够了够了。”卫瑾瑜连连点头,“定远公府的肉干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那就好,咱们府上也不宽裕,能给两条肉干也是竭尽所能了。”卫蔷点点头,突然用手指着地说,“看,这有蚂蚁。”

陈重远寻到马厩,就看见堂堂定远公,堂堂定远公世子,和实际上的定远公府大总管三个人蹲在一处看蚂蚁。

要是从前,他心里怕是要翻江倒海想上许多,如今竟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蔷姐姐,宫里来人说圣人召请。”

“圣人?”

卫蔷将用来逗蚂蚁的草梗扔到食槽中,拍拍手站了起来。

进宫到了大德殿,看着一摞卷轴,卫蔷不禁瞪大了眼睛。

“城阳、高密、真定……这三个是朕还未出家的妹妹,按说你被先帝首位义女,她们也算是你妹妹,可与瑾瑜年纪也相当,阿臻不妨考虑一番。”

说完了三位还未下嫁的公主,圣人指着另外几幅被展开的卷轴,说道:“这几位是我皇叔家里的郡主,博平、昌乐是临淄王叔家的,昌宁、永平是淮安王叔家的,永清是韩王叔家的。”

今日圣人的气色确实很好,他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一张张为定远公指点这些皇室贵女。

“阿臻你既然要给瑾瑜选一贵妻,哪有比天家之女更贵重的?哦,对了,怀远,怀远郡主今年十六,她是肃皇伯的孙女,与瑾瑜年纪相当,辈分也相当,又同是被阿恒一手带大的,也算是亲上加亲,你看如何。”

画上的怀远郡主是个淑雅贞静的小姑娘,卫蔷看了一眼,又看向圣人。

吕显仁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圣人必是知道的,今日种种,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她还没说话,圣人悠悠一叹:“从前父皇就想将长宁皇姊许给阿铮,可惜阿铮心有所属,坚辞不受,后来长宁皇姊也死在了长安变乱之中。瑾瑜娶了皇家女,也算是赵卫两家前缘再续了。”

这话由圣人说出来已经是极为殷切。

大德殿外,排窗无声打开,一条光恰照在了卫蔷的脸上。

定远公环顾四周画轴,笑着说道:“圣人,皇女何等尊贵身份,我自然愿意瑾瑜尚了公主、郡主,只是……这天下只有圣人为公主选婿,哪有我这般能选公主郡主的道理?微臣实在惶恐至极。”

赵启恩将手撑在案上,大笑两声,说道:“阿臻的意思是这事朕就能定下?哈哈哈,瑾瑜身为定远公世子,天下女子自可由得他选,就算是尚公主郡主,也得寻个让他合意的。不如你回去问问他,是想要个能与他玩到一起去的,还是想要一个能主持了东都定远公府中馈的。”

说这话时,赵启恩面上笑意满满,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子侄辈婚事。

定远公也笑意不变,仿佛真的是在感怀圣恩。

“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圣人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东都。”一听说圣人要自己娶个赵家女子,卫瑾瑜就知道了其中的意思。

卫蔷点点头。

卫瑾瑜笑了:“那我可要好好选个貌美守礼的,不然留在东都城里我岂不是要闷坏了?”

说话时,卫瑾瑜的手指在那些画轴上轻轻摩挲。

“我这毁了脸的定远公世子,又是个贪玩不守礼的,还能让圣人以公主、郡主下嫁,可见优待了。”

是优待?

又或者是对北疆、对定远公的提防?

定远公身上有先帝所赐的征地令,她打下的土地到她死都是她的,可她死了之后呢?定远公世子被养在了东都,在北疆既无军权又无人望,自然由得朝廷拿捏。

从宫中回来卫蔷就换了一身黑色衣袍,坐在案前,她抬着头看着卫瑾瑜。

“洛阳不比北疆,在北疆,你大可将背后交给同袍伙伴,在洛阳,你身后也是你的敌人。你南下之前,燕歌曾经说过,想让你做承影部副将,代她执掌承影部,可见她们都舍不得你孤身留在洛阳。卫瑜,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在东都吗?”

听见“卫瑜”这个名字,卫瑾瑜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那一身属于定远公世子的嬉笑稚嫩犹如她脸上的另一张面罩,被她轻易解了下去。

从她成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心成为北疆牵制洛阳的一颗棋子,这番心意,她十几年从未动摇。

收回摸那些卷轴的手,卫瑾瑜深吸一口气,身子站得笔直,就如定远军一个寻常兵卒一般。

“元帅放心,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自然要走下去。北疆需要的,就是卑职应做到的,定远军需要的,就是卑职应成为的。”

北疆需要有一人在东都牵制各方眉眼,定远军需要有人在东都传递更多的消息。

就像当年的北疆需要一个卫二郎的继承人来压制各方觊觎的眸光,需要有人在蛮族不断传来卫二郎“死讯”的时候证明卫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需要有人出现在先帝的面前变相绝了先帝从东都为定远军再找继承人的心思。

从那时起,她便自愿改头换面成为这样一个人。

她是人们可见的棋子和旗帜,也是盾牌和障眼法,她可以一直做下去。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瑜,我在东都给你留鱼肠部二十人,我回了北疆再陆续给你送二百人过来。身为定远公,我能说的该说的早就说过了,但是,作为卫蔷,我只有一个要求,定远公府,可有可无,定远公世子,可舍身取义,但是卫瑜,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卫瑾瑜怔怔地看着卫蔷,张了张嘴,终于应了一声“是”。

听说圣人要定远公世子从宗亲中择妻,有一个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就是肃王赵启恒。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宗正寺里,急急忙忙打马来了定远公府,他见了卫瑾瑜的第一句话就是:“怀远也就算了,你怎能娶你姑母?”

听这口气,也是真将自己当了卫瑾瑜的生身父亲。

卫瑾瑜笑着说:“那王爷师父可是允了将怀远郡主嫁我?”

怀远郡主是先肃王的孙女,因她祖父与父亲都早早去了,先帝才将赵启恒过继出去封为肃王,可怜那时赵启恒自己才十岁,就有了个襁褓中的女孩儿要养,操起了当爹的心,也难怪后来碰到卫瑾瑜,他也养得这般得心应手了。

“怀远……”

赵启恒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

并非说怀远与瑾瑜是否般配,而是在他眼中,这两人分明都是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要行嫁娶之事了呢?

眼见自己的王爷师父木着一张端方沉肃的脸分明是在走神儿,戴着金面罩的卫瑾瑜眉目间都是笑。

留在东都好歹有这么个小爹疼自己,倒也是自己赚了。

这一日,在另一处,也有人在谈论去留之事。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伍显文,姜清玄拈起一颗白子。

“你既然觉得自己前程在北疆,自去便是,我当年调你进户部便说过,我用你,是有心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既然觉得在北疆能做之事更多,便去做吧,不必觉得对我有何亏欠。”

伍显文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喃喃说道:

“将恩师一人留在朝中……是我背信在先。”

早知伍显文何等倔强,姜清玄也不深劝,只说:

“你要是真觉得心里不安,就在北疆做一番功业给我看看。”

“恩师放心……”垂着脑袋,伍显文咧嘴一笑,“我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不然,也对不起我自己这些年辛苦算账花的功夫。”

说完,他“咣咣咣”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乌青一片。

人却是笑的。

目送自己这倔驴一般的学生兼同僚远去,姜清玄看着手下的棋局,终于叹了一声。

“如端,想办法给阿蔷送封信过去,要快。”

第二日朝议之时,伍显文,这位满朝皆知的脑子生得不齐全的户部侍郎就做出了一番大事。

他自请辞官离朝,同时,拿出一账簿,其中所写,便是诸世家十多年来侵占的盐铁之利,林家私吞铁矿,齐州、沧州、青州盐池皆成世家私产,因私盐横行而至河南盐政疲敝,林林总总,皆在其上。

昂着头,看着惊慌失措的满朝文武,伍显文瞪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说:

“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可算是当了个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