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作为来日通商之地的丰州城如今只有一圈颇为草率的城墙,城中屋舍皆是新盖的,不少世家到了之后看看这些简陋至极的屋子,纷纷选择自己扎建帐篷,幸好已经是六月了,他们穿着锦袍罗衫夜里也不至于冷。
丰州都护府选址已定,也只打了个地基出来,裴道真到了丰州,也只住在粗陋的石屋之中,他自己这吏部侍郎兼领丰州都护府副都护都毫无怨言,其他世家哪怕穿着锦袍住帐篷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北疆荒僻,按着一些人的话来说,自从进了北疆,连一家能坐得下的食肆都没见过,有趣的是,这话刚说完两天,这些人所住之地外百丈远之处一夜间就开了四五家食肆,有卖羊肉的,卖胡饼的,与东都的口味略有不同,却还能让人下口,此外还有些旁处见不到的,比如用木枝穿成串儿烤出来的羊肉、鸡肉之类,可以裹在面饼里吃,也可以煮好之后浸在调了味的汤里,热吃冷吃皆可,还有据说从平州一带运来的昆布,晒干之后用来调味烹汤,再将汤饼浸在其中,也别有一番清爽滋味,不说那些随着各自郎君来了丰州吃苦的部曲,就连各位世家的郎君也觉得这些吃食有些意思。
二十多世家,几千人来了丰州,也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每一日都与前一日不同。
食肆很快从四五家家开到了十几家,吃食也又多了些肉饼、蒸猪、牢丸……之类。专门修理鞍鞯的铺子也开了起来,还有成衣店,知道来的多是不通针线的男子,各位郎君只要留下尺寸,两三日就能取走了衣物,衣料除了绸罗之外,还有些素色棉布,那些棉布看平平无奇,不似绫罗绸缎那般华美,上手却很是柔软,更重要的是价格也比绫罗便宜,有人花了不到百文做了一身素棉中衣,穿在身上骑了一日的马,不仅身上干爽,竟然还没有多少异味,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成衣铺子生意极好,有那些手中有些余钱的,已经早早买了十几套,不仅自用,还打算带回家去送亲朋。
裴道真也喜欢上了用棉布做的衣服,比丝帛耐磨,比麻布舒服,真正物美价廉。
来了北疆替家中竞标的世家子弟,比如钱氏、林氏、陈氏,都是头脑灵活之人,见这些棉布如此受人推崇,便问起裴道真这棉布可否能卖到中原去。
“这事得问定远公……唉,你们不过是刚来北疆,才觉得这素棉不错,其实北疆的制棉的技术不过是与乌护人学了个皮毛,若是有乌护来的商队,让你们能看见那些彩棉,唉,我觉得比之蜀锦也不差什么。”
彩棉?
这素棉已经这般好了,彩棉……
两日后,正好有几队乌护人来了丰州,钱家林家的人立刻围了上去,果然看见了颜色与众不同的棉布,鹅黄、嫩绿、桃红……不仅颜色好,摸着更柔软,一匹布的宽度足够三尺,比寻常一尺八的宽幅大出好些。
林家出价,钱家抬价,林家再出价……见两家打得不可开交,陈家又在一旁问何时再有下一批。
如今一匹丝帛值四千文,这些颜色漂亮的棉布竟然就被林钱两家抬到了六千文一匹,还有其他家陆续赶来,陆家四老爷乃是陆县公的堂弟,大喊道:“旁人出多少我出双倍!”
简直是将棉布当金子来抢。
那乌护商人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车的布换成了一车的钱。
身旁还围着一群人与他说说以后这等彩棉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看着这些人为了些棉布争得面红耳赤,裴道真心中不由得暗笑。
北疆各位管事实在是聪明绝顶,个个都是一等一的敛财高手,其实哪有什么乌护的彩棉?不过是先让这些人知道棉布之好,再假装颜色、质地都更好的棉布是从乌护来的,再让人假冒乌护商队,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强调其难得,想从这些世家手中多捞些钱财罢了。
裴道真还记得自己看见那丈高的织布机还有十四锭的纺纱机时眼都要瞪出来了,再看看那些织机上花样繁多的棉布,他还哆哆嗦嗦问陪他来的人:“这般好的棉布,我怎没在路上见过?”
北疆的官总是穿着与百姓无异,走在路上撞见了,裴道真都不知道那穿着青黑棉布衣的人到底是位北疆官吏,还是寻常的田间百姓。
陪他参观的年轻女官笑着说:
“裴大人若是想要知道这种特殊的布去了哪里?我安排一下,您明日就能见到了。”
第二日,裴道真就见到了一对穿着乌护衣袍的男女,一个笑着用稀奇古怪的语气说:“郎君快来看看我的布!”
另一个将棉布披在身上转了个圈儿,也笑着说:“乌护达奚可部特产棉布!”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是“边市通商”,实际是将北疆所产之物高价卖到中原去,还要巧立名目从世家的手中抠出大笔财物!
虽然心中一直隐隐有所觉,但是当这一切真的被摆在自己面前,裴道真还是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那一日他神思不属,第六次把自己的儿子丢了。
可现在看着这些人被骗,裴道真心中只有畅快,什么君子不重利,那是没见过这么多钱!没见过这么多人抱着钱箱疯抢财货!没见过北疆那么多想要让百姓能多吃一口饭的官吏!是没见过一个堂堂国公,据有十几州之地,明明有万千法门过得奢侈无度,却衣食简单,身无片金,请人吃饭也只能请个蒸猪头,却愿意殚精竭虑设下这惊天之局,只为了让北疆多些路,多些马。
裴道真甚至有些可惜元帅竟然见不到此时此景,不能亲眼得见自己一番筹谋让这些人露出了何等贪婪的嘴脸。
不说那些棉布,连这些日新月异的各类铺子,他们赚的钱也都入了北疆的财库,再变成更多的铁犁头、耕牛和种子。
像这般假借乌护商人之事的不只在棉布上,跌打损伤的药丸、辛辣烫喉的药酒、各种山珍草药……都成了“乌护奇药”、“乌山八珍酒”、“金山奇珍”,从这些世家子手中换回了大笔财物。
想起这些世家子们陆陆续续来丰州时,个个面带不屑之色,只当这北疆当成不毛之地,如今北疆拿出的东西他们全都想要,裴道真就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些短视之人,哪配知道北疆有多好?
齐州吕氏也从“乌护商队”处买了大量货品,裴道真眼睁睁看他们买,笑眯眯看他们显摆,知道他们必要灭亡,定远军派了一队人马来了丰州,为首之人是个背着大剑的小个子姑娘,名叫卫莺歌,生得灵巧可爱,却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她早早将吕家所住之地层层围了起来,待到消息确凿,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在丰州的吕氏族人连着数百部曲都已经被抓了起来。
两京十三世家的之一的吕家竟然干了与南吴私通的勾当,其余各家得了消息,一面嘴上骂着“何至于此”,一面心中心思百转,一面火速往吕氏所驻之地而来,却见穿着黑甲的定远军已然占了此处,门前还站着一笑眯眯的裴侍郎。
“各位,买的那些彩棉,我有心卖掉换成钱,连同他们竞标所带的资财一同送回东都,不如我们就在此竞价?”
陈家来北疆的是陈家三老爷陈叔栋,他在钱财事上一贯精明,此次在从乌护商队手中买棉也不像陆氏那些莽夫一般只闷头抬价,就算如此,在北疆也已经花了万贯。
心中一面算着自己花多少钱能将吕氏留下的东西吞下,他抬头看着裴道真,忍不住低声自问:“裴侍郎从前也是如此爱笑之人吗?”
……
经历了十几年前那一番乱劫,昔日“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的长安城成了半面焦土,残破不堪,虽然朝中几次提出要重建长安,可因财力不支,这事便一直压下不提。
十几年后,长安城里依然行人寥落,一背着酒葫芦的书生路过一间食肆,从打着哈欠的店家手中买了一只蒸鸡。
带着鸡和酒,他坐在马上缓步轻骑,一路向东出了金光门,本打算沿着河一路往山上而去,在出城时恰遇到一老汉似是伤了脚,他下了马来,将老汉搀了上去。
“这位郎君应不是长安人吧?”坐在马上的老汉问道。
“在下祖籍金陵。”
“啊哈哈哈,金陵也是好地方,只是不如从前长安城。”
说完,老汉的笑便苦涩起来。
这世上本该无一处更好过长安城。
书生没有答话,牵着马一路到了老汉所住的村子。
“多谢郎君,不知郎君来长安是访友还是……”
“是访旧友。”
听书生如此说,老汉笑着进了自家院子,不一会儿,他拎着一笼红色的果子走了出来。
“六月见友,送果子最相宜,就算不吃,用来熏屋子也好。”
老者看着风霜满面,行为举止却极风雅,明明身居茅屋草舍,还会用果子熏屋子,书生笑着接过果子,行了一礼,又翻身上马。
马蹄踩在山路上,他一路往上去,终于到了自己“访友”之处。
山下河水滚滚,书生席地而坐。
“林n,我今日替你来看了看长安,之前还在洛阳呆了些日子,你说长安多美人,可惜如今的长安是没有美人了,只有一群守着枯骨的伤心人。”
打开葫芦塞,喝了两口酒,穿着白衣的书生倚在树干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我在洛阳倒是见到了一美人,足以与你一说,风流自在,雅姿天成。”
山风袭来,书生笑了笑:
“你死的早,没见到美人,与我生什么气?可惜……到如今也不知道你生得是什么模样,去岁我在金陵见了吴画师,他最擅画人,问我想画何人,我说那人我没见过,他气得摔了笔,让我自往梦中寻。”
喝了酒,吃了肉,偶尔谈笑两句。
直到斜阳夕照,书生终于站起身来。
“我要往西北去了,路过庆州我再替你多吃几口羊杂汤……你这游侠儿真是怪哉,总爱些稀奇古怪的。”
摇摇头,书生转身寻了一处空地,用匕首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坑。
红霞漫天。
绿水绕青山,浮云缀碧空,皆染上了赤红霞色。
山上竖着一块木牌,上书“沈秋辞悼故友林n处”。
木牌前面还摆着一篮朱红果子,不多时,就有有雀鸟落在上面探头探脑。
山风又起,鸟拍拍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