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可怜明珠堕劫灰”...)

所有人都看着卫燕歌,他们都未曾见过那秋娘子,也都知道这帮他们找出了杨县令被藏之处的女子做的是什么营生。

要带着这女子离开,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可眼下……

卫燕歌低头看了眼自己刚解开的手套,声音低沉而坚决:

“李文永,你队带杨县令往北去,依照之前所定,将杨县令送去冀州裴家。”

“是。”

“朱劲,你带着胜邪部讯官连同大队人马即刻往徐州去,与陈惠等人汇合,为其余各路做好掩护。”

“是,将军。”

一切安排都与既定相同。

有人低下头,无声一叹,到此地步,救与不救都在情理之中,想来那郑衷喜爱秋娘子,也不会想到秋娘子到底做过什么……

却在这时被叫了名字。

“楚眉,方永,按照原本的备用之法,你二人随我往吕家别院放火。”

见二人有些呆愣,卫燕歌皱了下眉头,用来□□黑色的棉布皮手套已经重新戴在了手上。

“时间紧迫,即刻行动。”

“是!将军!”

黑暗中,所有人四下散去,有人道:“将军,我留下来接应您。”

“不必,他们现下随时可能出城搜查,你等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卫燕歌已骑着被包起马蹄的马,消失在了晨光降临之前的暗夜中。

刚刚想要接应卫燕歌的那人一边翻身上马一边说:“将军突然用了备用之法,竟然没说因由。”

“因由?”朱劲是个脸上只有一只眼的汉子,他用仅剩那只眼看了自己身旁伙伴一眼,“我等是定远军,这便是天下最大的因由,若非此因,你我也早已无声无息死在蛮族手里了。”

……

更漏声声,躺在床上的女子怔怔睁着眼睛。

此时,是几时?

女官人应已出了城,女将军也该已救了人。

只她,竟还做着能脱了这泥潭的梦。

枕畔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女子终于忍不住苦笑。

这贼老天这次捉弄了她一把大的,竟让她又一次信了。

“秋苇。”

她不敢出声,只无声唤着自己刚得的新名字。

这名字真好,可她命不好,只叫了几天,便得忘了。

短短几天,她知道了太多新的物事,女子可当兵,可做官,可耕地,可纺棉,可自立门户,得了钱粮也尽归自身。

能坦坦荡荡地活,没人问她过去是如何活过来的,只问她将来又想如何过活。

那是何等畅快日子啊。

罢了,从此也算知道梦该怎么做了。

可还是不甘心,如何都不甘心,慢慢转头看向正酣睡的郑衷,她想扑上去咬碎他的喉咙。

只差一点!平日他二更之前都放她回去的!只有今日!他得了吕家送的珍宝,得意洋洋,非要她这私娼在吕家别院的正房里睡上一夜,只有今日!

身子微微一动,女子身上一片微凉,她的勃颈上有一串宝珠,是郑衷性致高亢之时掐着她的脖子给她套在脖颈上的,每一颗金色的珠子都浑圆闪亮惑人心神,比她从前收的珠串、臂[要贵重不知多少。

这些人,他们以为她爱这些。

是啊,若是不爱,她为何不去死呢?

若不是想要苟且求存,她为何不去死呢?

若不是性本低贱,她如何不去死呢?

这世上只有那女官人会跟她说,她本该好好地活。

静谧之中,她缓缓地笑了。

抬起手,她从枕下拿出一根簪子。

她不会那般死,她要是死,也要带一个人一起死……

“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

“我非虚言,此乃正道也。”

那日听来的言语似乎是被刻在了心上,竟在此时历历在耳。

黑暗中低垂的绣金纱帐瞬时模糊,有泪从女子的眼里流了出来。

活着……这些年她不过就是想要活着,旁人都觉得她活着是错,她才更要活着,为何今日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呢?

闭上眼,她缓缓将那簪子推回到枕下。

片刻后,窗外突然有声响传来,是有人在呼喝大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乱,终于到了门前。

“走水了!”

“郎君!走水了!”

“嗯?”

郑衷猛地睁开眼,难为他如此身量,动作却还灵活,一把推开要坐起的女子,自己光着身子就窜出了门去。

“何事?!”

“郎君!马厩和杨县令院中还有几处都着火了!”

“什么?”

郑衷怒目圆睁:“其余人呢?”

“回郎君,各处都在救火!”

“救什么火?”郑衷怒喝一声,一巴掌将报信之人打倒在地,“这吕氏别院着了火,与我郑家有何干系?还不赶紧收拢人马,到处给我搜!那些人救了杨知章定然跑不了多远!”

“是!”

见邻近院中也有黑烟翻滚,火光映红了白墙,郑裘看也不看自己身后的锦绣屋舍一眼,一甩臂膀,大声道:“来几十人,护送我出去!再来人将吕家送的东西都收起来!”

院中匆匆忙忙,一种众人在借着烈火之光被指使得跑来跑去。

屋内,女子一边穿上衣服,一边小心听着外面的人声,心中暗想怎么天快亮了那女将军才去救杨县令。

贼老天,你可千万让他们脱了身啊。

抽出簪子拢起发,她正要出门去,想跟在郑衷身旁听个消息,却猛地被人拉住了臂膀。

“嘘,秋苇,是我。”

苍天啊,听见自以为这辈子都听不见的那两字,她腿脚都软了。

“女、女将军!”

“我来带你出去。”

“杨、杨县令……”

卫燕歌是撬开了后窗进来的,听见有人声,她拉着秋苇躲在柜后,示意她从后窗翻出去。

翻到屋外的秋苇小声说:“郑衷已经跑了,他们要进来收拾吕家送的宝贝。”

卫燕歌一听,竟转身走到床边,手中拿出火镰,将被褥也点了。

“走!”

火焰熊熊而起,秋苇回头看了一眼,就被翻上墙的卫燕歌一把拽了上去。

人声呼喊,火光明灭,卫燕歌见秋苇没有穿鞋,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又从一处院墙处跳了下去。

“我不能让人看见眼睛,只能低头往前走,你仔细看着,若是有人看见我们,你就立刻大哭。”

小心趴在卫燕歌的怀中,秋苇点点头,仔细看向四周。

他们身后,有人大声喊着正堂着火,郎君喊他们救火,有那裤子都未穿的兵卒匆匆跑过去,卫燕歌将秋苇揽在怀中逆着人流而行。

突然,有人看见了她们二人,大喊道:“你往哪边去?郎君让我们去救火!”

秋苇立刻大哭起来:“你们自去救火,都救火去罢!奴都伤成了这样,郎君只让一个人送我,还不快走!”

卫燕歌立刻又将人抱起来往外狂奔而去。

那人也是头昏脑胀,匆匆忙忙往正房去了,郑衷却已从大门出了吕氏的别院,知道放了宝贝的正房也着了火,不由气急败坏。

“城门可封了?”

“回大人,已封了!”

“城内城外给我搜!”

“是!”

再一想昨日晚上吕家刚送来的宝贝,郑衷又是心里一痛!

“不管是谁放火救人,我这份,吕家必须得赔我不可!”

他仍是裸着身子,只外面罩了一大袍。

卫燕歌知道北海城必会封城,让楚眉、方永二人纵|火后即刻离去。

坐在马前,遥遥看着关着的城门,秋苇小声问:“女将军,我们怎么出去?”

问的时候她抬起头,借着熹微晨光,看着卫燕歌的脸上有一抹极淡的笑。

这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女将军笑呢。

“别怕。”

卫燕歌对秋苇说道。

秋苇反笑着问她:“将军有什么能让我怕的?”

北海城被冲天火光和满城奔逃的人声、尖锐嘶鸣的马声吵醒。

有一队十几人骑马欲要出城寻人。

城门徐徐打开。

开城门的两个守兵突然瞪大了眼睛。

在那一对人身后,有一人如一道黑色的影奔袭而来,快得像是一把刺出的刀。

不是一把刀,是两把。

以衣物将秋苇绑在自己身前,卫燕歌双手从背后抽出两把短刀,那一队骑兵连人影还没看清,只见刀上借了一道晨光,便在他们的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线。

“关门!”

“放箭!”

却都已经晚了。

只有三四人背着弓勉强追了出来,却只见那人消失城外的林间。

快得像是一只回了山谷的狼王。

若不是还能看见自己身上沾着伙伴们的血,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

“地上这是什么?”

两个骑兵翻身下马,看见了地上散落的宝珠,浑圆有光的金色珍珠,一看就价值连城。

看着那珠,有人吞了下口水,小声道:“……队副,我们还追么?”

“追什么?根本追不上。”说话间,那队副已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抢起了那宝珠。

从此后,北海城再没人见过那位艳名与骂名齐飞的“鹂娘子”,就如郑衷再也未见过吕家送给自己,自己又把它挂在一私娼妇人身上赏玩的宝珠。

那妇人怕是死在了火中吧?

郑衷偶尔会觉有些可惜,待他从吕家再多捞些钱财,补了今日的心痛,某日诗会,他可能会长叹一声,再提笔写一句:“可怜明珠堕劫灰”。

……

杨知章不见了,盐工闹事之事怕是要遮掩不住。

北海盐仓被郑衷那小人觊觎。

族中不许自己从丰州抽调竞标之钱,想要私下动用,在丰州主持竞标一事的同族兄弟却推三阻四。

距离定远公要自己交钱赎儿子的日子渐渐临近,太仆寺卿吕显仁终于走投无路。

这日深夜,在里仁坊一商人空置的园中,吕显仁在后门连敲了五下。

却不知有人已将他所有行迹看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