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将军生得不一般,不是大梁人吧?”
好歹蹭着从榻上下来,女子看着卫燕歌,自己从壶里倒了杯冷了的水喝下。
卫燕歌一直端正站在门口,微微低头道:“我是被定远公在麟州山里捡的野人,真要说起来,我是北疆人。”
女子长长地“哦”了一声,轻声叹了句:“也是个命贵的。”
复又看向柳般若:“老天不开眼,总让奴这贱命能遇了贵人,这位女官人一看就是好好读了书的,您这官,一月可拿多少钱粮?”
柳般若看着她,道:“我是甲等讯官,相当于朝中九品,一月钱一吊,粟十担,麦面一担,盐糖可选一斤。”
真算起来,在北疆,她们这些在实务上有所专长的底层官吏比定远公的收入还要丰厚一些。
女子“咯咯”笑了两声,好像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你这还是九品官呢,一月才一吊钱,就吕家那盐池边上看门的,一月收的酒肉也不只一吊,再私下弄了些盐去卖,穿金着金,比你们这些穷官可舒服多了。”
说完,她打开衣柜,从里面取了个小匣子出来,又搬了凳从房梁上取了一枚小钥匙,钥匙插了进去,一转,匣子打开,她随手拎了一串珠子出来:
“这便是那盐场守门的给我的,你们怕是辛苦两三年都赚不出来。”
说完,她将珠子挂在了柳般若的手腕上:“女官人且替奴拿着。”
柳般若皱了下眉头。
看一眼那女子,还是接过了那珠子,只用手腕挂着。
女子笑了笑,递珠子的右手第四指从柳般若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过去。
她身上一件艾绿色的薄衫,行动间,还能让人嗅到昨夜的酒气。
女子又拿出几块玉佩宝珠之类,左右看了看,似乎都不满意,她忽而笑了一下,掠开外衫,从胸前掏出来了一对臂[。
金玉镶嵌,甚为宽厚华丽。
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道:
“昨夜新得的,这可是杨贵妃的姐姐戴过的,女官人女将军怕是十年也赚不回来。”
她面色绯红,摇摇走到卫燕歌面前,仿佛又让她替自己拿着。
卫燕歌却没抬手,只说:“姑娘你放心,你若是不愿帮我们,只管只说,我们可以立时就走,绝不与你为难。只请姑娘看在那些枉死之人面上,不要将我们来过之事说出去。”
“奴能说什么?说两女子入了奴家里,说自己是官,一个月才一吊钱?”说完,这女子又“咯咯”笑起来。
她被人唤“鹂娘子”,自然有一副好嗓音,这般痴笑之声,让旁人发出来怕是会让人觉得不耐,她却笑得极为悦耳。
笑完了,她将那臂[硬是放在了卫燕歌的手上。
“奴不是要将这宝贝给将军,将军呀,奴是想请你将这两宝贝连着我这喜奴儿给我一并带出北海城。”
说着,她遥遥一指那在榻上打起了瞌睡的小姑娘。
窗外太阳正升起,有光照在小女孩儿稚嫩柔软泛黄的头发上。
定定看着她,女子无声一笑,转身,又是轻佻模样,却仿佛多了丝郑重:
“你们送她走,奴便帮你们。”
……
写往各处的信渐渐收到回信,陈仲桥本就在东都城里,回信自然是最快的,他十数年前做青州刺史之时就与吕家颇有嫌隙,回信直言若是定远公能找到吕家残害盐工的实证,他愿联络自己旧部,祝定远公一臂之力。
眼见就是只肯落井下石,不过也比从前看着言辞清爽了不少,大概是看见吕氏倒霉,他真的是乐见其成。
陈仲桥送来了两封信,给卫蔷这封不过两页,给他自家夫人那封却厚重得多,崔瑶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压在了两本《孟子集注》的下面。
见卫蔷看自己,崔瑶笑着说:“不过是些催着我回家的字句,不看也罢。”
说起来,陈仲桥入东都也有些时日,崔瑶却既不肯回陈府看他,也不愿他登定远公府。
鹣鲽情深的夫妻俩同在东都却不得见面。
也难怪陈仲桥的信越来越厚了。
偶尔提及此事,崔瑶都会笑着说:“你们觉得我将定远公府管得好,这是我崔瑶管得好,若他来了,或者我回了陈府,只怕就成了陈府的崔夫人管得好,我一番心血岂不白费?再者,我本就是受国公之邀,受邀之人是我崔瑶,也非陈府的崔夫人。”
有一次她说起时正好两个春部的小娘子正在身边。
其中一个才十二岁,问:“崔教授,这二者有何不同?”
崔瑶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其中滋味我只盼你这辈子也不知道。”
接着,崔教授对着这稚嫩的学生一笑,又让春秋两部所有学生一并将《论语泰伯》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抄了五十遍。
还与卫蔷道:“年纪小些也无妨,如今不懂的道理背在心里,总有懂的那一日。”
温文风雅的崔教授如今也是声威益隆。
此次之事惨烈异常,崔瑶也极为关心,听说卫燕歌写了信回来,她匆匆到了前院。
“如何?盐工家中可还有幸存之人?”
卫蔷摇摇头道:“燕歌亲去探过,整个村子都空了。又得了消息,说郑衷称盐工为逆党,曾在席间拿出几十颗人头让人赏看,”
崔瑶深吸一口气,缓缓跌坐在胡凳上,连声骂道:
“吕氏罪孽深重,百死不赎,郑衷助纣为虐,亦该死!该死!”
卫蔷还是在看这封信,卫燕歌此信乃是匆匆写就,所说之事却极细。
“郑衷这人极为奸猾老辣,手下兵勇看着也甚为猛健,燕歌说动了一能入了吕家在北海别院之人助她救出杨知章,我在想,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将郑衷暂时调出北海城。”
听她这般说,崔瑶勉强一笑:“郑衷乃一酷吏,狠心更甚前唐周兴来俊臣,当年捉拿逆王乱党,他一夜间杀死所谓附逆之人数百,你去将郑裘家门也破了,郑衷怕是眼也不会眨一下。”
“正是知道郑衷不好对付,我才有些担心。”
卫蔷将信放在一边,笑着说道:“崔姨,我真正所担心之事,并非燕歌此行不利,她与蛮族厮杀十年,绝非那些府兵所能敌,不能智取,也可力敌。我只是想,在北疆,我们拉拢百姓很容易,蛮族强占土地,奴役百姓,乃不义之师,可在中原,在大梁……定远军,终究还是北疆的定远军。”
窗外风起,惊扰了一树梧桐。
天上阴云渐重,仿佛又要挤一场雨下来。
崔瑶站起身,走出门去,将卫蔷之前放在窗外石桌上的几摞纸收了。
“阿蔷,你所行种种,令北疆男女同堂,老幼同学,此向善之道也,行善者,义人也。”
一页纸要飞出去,被崔瑶一把抓在了手中,她抬眼隔着窗子看着站在里面的女子,面上是笑。
“义者之道,大道也,与之相逆者,不义也。若一人令求生者赴死,求全者玉碎,求公义者毁于私,求为人者做不得人……所谓大义,不过是盈掌之风。”
她空出手掌举向天,缓缓一握,其中自然空空。
放下手,她笑着说。
“无论北疆、中原、南吴、巴蜀,谁能令这世上向生者得生,谁才是大义,是公道。”
今日的崔瑶穿着一件竹青的锦袍,在风中似一片不会被风吹走的梧桐叶。
……
遥远的北海城中,也有一穿绿衫的女子,叉着腰看着挡住她的柳般若。
“女官人,奴那茶肆昨日一日都未开,今日奴总该去看看吧?”
“我教你的记路之法你可记住了?”
柳般若瘦削的身子纹丝不动,她话说多了,声音便有些哑,与这女子的一衬,便如喊了一夜枭鸟一般。
女子看着柳般若,忍不住跺了跺脚:“哪有这般道理?奴不是要去救人吗?怎么还要学记路?”
“若是不学这些,一旦你记差了……可能就有人要折了命进去。”
柳般若展开手中的木板,上面是她以手沾水写的几个字,不过南北东西左右十百千万等几个字罢了。
“你敛裙走路时一步约有一尺五寸,你记住了走的步数,我们才能推断出府中方位。”
气得那女子又一跺脚,软声道:“女官人你索性给奴把刀,让奴杀将进去吧!”
她本就生得似沾了春雨的桃花,只是有稍许盛开之后的力颓之感,这般神气活现与人撒娇,竟然如春桃初绽一般。
柳般若看了一眼,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我非是笑你,只是想起我有一同袍,她也生了双圆眼,也好撒娇。”
“哎呀?”女子凑近了一步,轻声问:“那也是位女官人?”
“是,她是我胜邪部同僚,名叫周持。”
女子去寻了铜镜来,看着镜中道:“那位女官人可有奴好看?”
她这话本是调笑这非要教她习字的女官人,谁有想与一私娼比美呢?最好让这女官人气急,转身走了才好。
可她抚着自己的颌骨装模作样,却听那总是挺正经的女官人说:
“没有,她不及你好看。”
铜镜里,女官人还抱着那木板,神色极真切。
真得,仿佛这些年的过往才是水中幻影。
女子眨眨眼,缓缓将镜子放下。
深吸一口气,她笑着说:“生得好看也未必是福气……不然……”
她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年她什么不堪没见过?什么肮脏没尝过?实在不懂,怎么区区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就因我最好看,路过商州的那个晚上,那群禁军就要了我过去。”
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没有再自称“奴”。
“我那时刚成婚一年,还是新妇,躲在翁婆身后,他们那些人,杀蛮族杀不了,打自己人……威风十足。他们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书生,刚刚还骂那些兵无耻,挨了一顿打,也来劝我。”
背着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铜镜的手。
“他们劝我说,这都是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到了洛阳城外,那群兵走了,他们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着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阳,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自尽。我翁婆也问我怎么还能活着。那一同逃命的书生说我自然不愿,就该学绿珠去坠楼的。”
“我记得那个书生姓刘,叫刘同墨,我从前那郎君姓金、金继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们在洛阳投了亲……为了活命,我先是给一姓韩的郎君做妾,他到齐州想要谋个差事,我也跟他来了,没想到来了齐州发现吕家才是这两州的天,那姓韩的郎君为了巴结上官,便欲将我送人,他那上官家里死了妾比活着的还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着,又如何肯去?卖一人是卖,卖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没做过,便索性勾搭了齐州府军一校尉,他将我偷出来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从妾又成了外室。后来那校尉人也没了……”
她抬手以袖擦脸,却发现自己眼睛是干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酸文人睡了个女人便觉得自己修道成仙了,还到处夸我是能识人的,又有穷酸文人来我这想扯着我的裙子过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个红拂女一般,这次才招惹了郑刺史……女官人,你夸我好看,可能看见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张面皮,揭开一看,能脏了你的眼。”
微微垂着头,好半晌,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两声,抬声说:“奴又把女官人你当那些想要救风尘的郎君了,这些故事,奴都说腻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间不平之事我也经过,六年前,一队蛮人溃兵从檀州南下,将我与我娘一同掠走。一个月后,元帅救了我们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着白色的裹胸,她背对着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岁。
她的背上有刀伤有烫伤,斑驳纵横,竟几乎无一块好皮。
“我被人称有佛像的阿父从未寻过我们母女,我便随了母姓。”
“你之痛,我经过。不止我,北疆千万女子皆经过,初代入胜邪部女子多从蛮族军妓营中脱身,能活过三十已是侥幸,却还争着入胜邪部当讨人骂的讯官,只因她们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杀掠女子的匪兵,愿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乐土。她们教我‘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喜乐’。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艰难,何况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虚言,你经百难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该活得更好,此乃世间应有之义,此乃正道也。”
柳般若极瘦,她十三岁经历此劫难,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就如她所说的那些女子一般,她也早就伤了身子根基,六年后,看她脊背上只有肋骨支离,越发显得斑驳骇人。
可这般的她说话极是有力,似是将十三岁时自己的惊惧痛苦皆凝结之今日,方成了一千金重锤,将旁人身上那层自怜、卑弱与自厌自弃结成的落网一并砸开。
那女子看着她的背,用手捂住了嘴,她眼中一阵模糊滚烫,是有泪从其中滚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