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奴可也是死过的人呢只...)

《尚书禹贡》有云:“海岱惟青州”,便知此地乃是在山海之间,连渤海,接泰山,真正一方宝地。

北海县在青州以北,前唐自安史之乱后便设盐法,使盐“民制、官收、商运、商销”,大梁立国之后因国库疲敝便在唐时盐法上更进一步,盐池收归国有,设立盐池监监管盐池,盐池招募百姓为盐工,付以钱粮。

蛮族南下之后国库空虚,为恢复各处盐场,先帝便默许了世家把守各处盐池监,世家一面恢复官盐生产,一面侵占盐池、盐井,他们联手抬高官盐价格,再大量售卖私盐,才有了如今盐税凋敝、私盐大行其道之状。

青州府以海水制盐已有数百年,府城中还设有盐池监。其下辖北海县亦是江海交汇的人杰地灵之地,因盐工、盐运来往不绝,只看县城围墙也仿佛比旁处更高大些许。

城外四五里的山上,三位汉子在林中小心潜行,忽见林中一处有光点先亮后灭,如此往复三次,其中一汉子迅速抓住身旁两人的肩膀,带着他们一同寻了过去。

其中那清瘦汉子行礼道:“在下霄风阁青州司林琳琅,见过承影将军。”

卫燕歌点点头道:“林管事,元帅派我来有两件事要做,其一是探查被害盐工遗属可安在,设法将其救出,第二是救出被软禁的北海县令杨知章,不知你可探到了什么消息?”

自北海出事之后林琳琅便借口查账来了北海县,至今已呆了足足八天,暗林之中,只能模糊看见他窄窄的脸。

“将军,出事的盐池在海口处,约有盐工二百余人,此次带头二人名为吴冲、李满,李满乃是吴冲妻兄,此事正是因吴冲之妻被盐池管事吕显贵侵占所起,吕显贵与如今大理寺卿吕显仁乃是同一高祖,其父为前密州录事参军,因涉先帝时军饷舞弊一案被免官,吕显贵因自己天生多了一指且貌丑,每日出入都乘车,他生性残暴,据说曾鞭杀外地盐工,霸占盐工妻女也非首次,被当场打死可谓罪有应得。可正因他是吕家人,吕家便派人围了盐池,据说有人被绑缚后生生溺死在了盐池之中。至于他们百多人的家眷,亦皆被带进了盐池之中,北海县近海,终年有咸腥之气,如今风从海上来,总带着血腥气,只怕是,凶多吉少。

“至于杨县令,他在此地为官多年,极受百姓爱戴,他被软禁之后,不仅北海县的举子、名士,连青州亦有人来北海意图营救。青州刺史郑衷实乃一心黑手狠之辈,先是收了一众举子的联名保信,还见了清岱先生等几位当地名士,转身便称那些盐工砸碎了御赐之物,李满曾为高家部曲,他们此局乃是谋反,这些举子的保信,细究起来可看作附逆,他当众烧了那些联名信,吓得那些举子纷纷闭门不出,清岱先生等名士亦是三四日没有见人了。”

卫燕歌认真听完,便知想从青州举子、名士之中找人相助怕是不行了。

杨知章乃是尚书令之门生,当初户部侍郎伍显文在外为官,杨知章也做过其辅官,也正是有着这些关系郑衷才只是软禁了杨知章,而非将之杀了。

郑衷接替陈仲桥做了青州刺史之后便遇到废王在东都逆乱之事,高家祖上乃是开国四位国公之一,也是废王中衡王妻族,他家在齐州、青州两地经营数十年,经此一事被连根拔起,郑衷在其中出力颇多,凶名远播,也难怪那些举子、名士一听“附逆”二字便都跑了。

“我欲暗中救了杨县令出来,你可知杨县令如今在何处?北海城中可有什么能用之人?”

霄风阁管事摇了摇头,苦笑道:“实不相瞒,北海县本就是吕氏世代经营之地,郑衷又带了府兵将吕家别院与县衙层层护卫在其中,将军想要救人,明刀明枪杀进去也比暗中救人容易多了。”

卫燕歌何尝不懂其中道理,承影、鱼肠两部她点了百人出来,小小一北海城,她占上几日也非不可。

可此处并非北疆,北海城也并非匪寨,卫燕歌犹记得元帅之言,她此次带兵出来面对的是新的敌人,要用新的法子,找新的路子。

“元帅在东都搜寻扳倒吕氏的证据,我们救了杨县令出来是要让他状告吕郑两家,此事必须极为周密、不着痕迹,决不能让人知道北疆在其中插手。”夜色中一双蓝眸也幽深起来,卫燕歌看看这几人,却见那霄风阁的管事又抬起了头。

“承影将军,我知道一人进了吕家别院,也许她能打探到杨县令被关在何处……”话说一半,汉子顿了下,又道,“只是那人身份有些特殊。”

他的意思,卫燕歌已然明白了:“你说的那人,可是北海城中何人的外室?”

“连外室也算不上,那娘子不知本家姓名,北海城中皆称之为鹂娘子,开了一家茶肆,不仅卖茶,也做些……私下生意,郑衷却甚是喜她,他来了北海城八日,有三四次唤了鹂娘子去吕家别院。”霄风阁的管事见多识广,亲口说起此事也觉有些难以启齿。

若说洛阳城中温柔坊里的还是官妓居多,也有爷娘将女儿卖进其中以私论官,那这“鹂娘子”怕就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私娼”了。

霄汉阁管事道:“将军,我推荐此人并非只因她进过吕家在城中别院,也是因她素来有两分豪气,传闻城中有贫寒书生路过她门前,总能得口热食,只是因有辱斯文,少有人那般做就是了。”

卫燕歌想了想道:“我随你入城去见见此人。”

“将军,卑职愿同往。”

卫燕歌转身,见说话之人是与她同来的胜邪部讯官柳般若。

清瘦的女子低声说:“将军,卑职乃是讯官,唇舌之事,乃卑职分内之事。”

卫燕歌点头道:“好,我将此事托付柳讯官。”

……

已到宵禁之时,空荡荡北海城中,一锦绣马车缓行在道上。

掀起车帘一女子到处看看,淡淡“哼”了一声:“难得郑郎君以这般马车送我,这路上竟都没人,枉费我还谢了他那许久。”

驾车之人、护卫之人约有五六之数,却无一人接她的话。

待到了一巷子中,女子从车上下来,笑着道:“多谢各位郎君,闲暇时只管来奴这饮茶歇息,你们若是能常在郑郎君面前提了奴,奴不收你们茶钱。”

待那些人护送锦绣马车走了,女子懒懒一抬手臂,嘟囔道:“明日茶肆我也不开了,定要好好睡一日。”

抬手敲了敲门,她道:“喜奴儿是睡死了?怎么还不给我来开门!”

没想到门却一敲就开了。

女子小退了一步,轻咬朱唇,摸了下头上发髻,小心抬步走了进去。

见了院中,一穿着青衣的女子站着,那女子竟被吓得转身便往外跑,口中道:“你可莫与奴这里寻你郎君!”

一人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身后,伸手便抓住了她。

那人生了一双蓝眸,昏暗院中看着颇为怪异,那女子却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哪家娘子半夜犯了痴病来与我寻仇。”

那人却未与她调笑,只低声道:“深夜打扰,还请娘子见谅,实在是有事请娘子帮忙救杨县令。”

这位女子自然就是“鹂娘子”来寻她的二人就是卫燕歌与柳般若。

从墙上一油灯上取了火点燃了房中的灯,“鹂娘子”笑着说:“你们说帮忙,奴还以为你们是吃不起饭,没想到竟是让奴救杨县令,奴哪里有这般本事?那郑郎君喊了杨县令来吃酒,都是有七八带着刀的郎君同来往,奴看一眼都害怕。”

“鹂娘子”约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生得杏眸粉唇桃花腮,甚是娇俏,加上声音甜软,便可知其绰号的来处。

房中此时有四人,除了鹂娘子与两位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还有一十二三岁小丫头正缩在榻上,正是她家的喜奴儿。

看了小丫头一眼,“鹂娘子”嗔道:“这两位生得都是和气好相貌,你何必吓成这般模样,还不赶紧下去烧水煮茶!”

“不必麻烦。”

说话的卫燕歌站在门前并未让开。

鹂娘子看了一眼,强笑着在榻上也坐下了。

却见那穿着青色短衣的女子走到自己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拇指大的铜牌,鹂娘子粗识得几个字,看见上面是“胜邪”二字。

“在下北疆定远军胜邪部讯官柳般若,并非什么匪类。”

鹂娘子今日穿着桃红色石榴裙,她缩着脖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绣鞋,小声道:“你们也不必与奴说得这般清楚。”

柳般若笑着说:“娘子放心,就算你不答应,我们也不会如何,定远军不做欺民之事。”

卫燕歌在一旁看着,见那女子脸上似乎冷笑了一下。

“那奴说帮不了,你们怎么办?那郎君连门都挡着不让奴出去,不也是欺奴家里这两只有两女子?”

“并非郎君。”

“啊?”

坐在榻上的女子抬起头便看向那“郎君”裆部,却听那人说:“我也是女子。”

“女、女子生这般模样?”

一双杏眼徐徐上移,看过卫燕歌腰、胸、颈、脸……最后只有一声叹息:“可惜了。”

也不知道是在可惜什么。

也许正是知道了这两人都是女的,穿着罗裙的女子肩膀一展,看着比刚才大胆了许多:

“你们就两个女子也想救出杨县令?哈,想都别想,那郑郎君可是个厉害的,带了好几百兵进了北海城,杨县令好歹还能每日吃肉喝酒,那些盐工……”

两缕长发散落下来,女子抬手拢住,从袖中拿出一根尖利的木簪将发挽好。

看不知何时藏起来簪子,卫燕歌便知道这女子确实有几分胆色。

“你说盐工。”柳般若问道,“您可见了那些盐工家眷?”

“除了两个小孩儿就只有一堆人头,说是什么造反……”想起当日所见,女子的脸色有些难看,“都是些能砍头要命的,你们何苦来与我为难?”

柳般若道:“我们并非要为难于你,只是人命关天,几百盐工连同家眷,总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

那女子莞尔一笑:“娘子你听着怎么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一般?这世上还少了不明不白就死了的人?若真事事清白,哪还有我这般的人?”

她又看向站在门前的蓝眼女子:“我还真没见过你们这般的人,就算将县令救出来又怎样?他哪敢得罪了郑郎君和吕家?”

“他会的。”

柳般若看着她,轻声道:“定远公说要将吕氏连根拔起,那就是必成之事。”

每日在茶肆听人高谈阔论,这女子也是知道定远公这位女国公的,知道她凶名远播。

“在北疆自然是她说了算,可此处是青州……别说国公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上下打量着这两人,女子突然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从北疆到了这儿?”

柳般若据实以告:“当年蛮族之乱有女子被劫掠去了北疆,被定远军所救,有数百女子被家人带回了中原,我等奉国公之命来探访她们。”

“哦。奴还真没听过有这等差事。”

穿着绣鞋的脚轻轻晃了晃。

窗外有鸡鸣之声,循声望去,能见晨光熹微。

拧着身子怔怔看着天色,女子道:“你们寻到了吗?”

“已寻了七户。”

“死了不少吧?”

说完,这女子自己先笑了。

“奴可也是死过的人呢,只是命贱,没有你们这等天上来的女将女官的来寻奴。”

便只能这般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