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

真说起来,卫蔷杀卫铭一事对定远公府也非毫无影响,因着皇后对姜尚书令那一番发作,又说疑心他与定远公勾结,姜尚书令自然要派人来找秦绪回家。

秦绪当然不愿意,在定远公府虽然每日要抄写公文,替阿姊写信,可每日里也过得热热闹闹,比回尚书令府要好太多了。

尚书令府上人来人往,寒门子弟无论官阶都可在那竹林中高谈阔论,从小听到大,秦小公子只觉得乏味至极,什么折世家之锋芒,什么向圣人表衷肠……一番下来,不过“媚上”二字罢了。可在定远公府,不说阿姊与他讲北疆诸事,连崔姨讲些府中度支琐事他都觉得甚为有趣,伍显文在尚书令府中是个硬着脸暴脾气的难看模样,到了定远公府中却变得精干务实起来,所言所谈亦同样变得有趣了许多,着实令秦小公子大为惊诧。

这才明白,他自己所厌憎的并非“谈事”,而是如何谈,像定远公府里这样所言皆是实事,有因有果,那自然有趣得很。

更不用说定远公府于他写话本着实是一块风水宝地,虽然卫行歌、卫燕歌都走了,可陈重远还在,天气愈热,他每日赤膊练枪数个时辰,狼背蜂腰,汗水挥洒,越发合秦小公子的眼,看上片刻,秦绪就能挥洒出几篇“猛郎君被缚不得脱,女匪首谈笑入洞房”,又或者“少年郎立志破贼,女飞贼辣手摧花”……

新来的卫瑾瑜也很有趣,一口一声唤他叫“小表叔”,知道他好写风月之事,竟然也兴致勃勃与他探讨起来。

不过说了几句话,秦绪已感相见恨晚。

知道自己得回家的时候,他正趁着早食后的空余闲暇跟卫瑾瑜讨论到底能不能在马上拜周公。

卫瑾瑜还在敲核桃,说道:“若是不将男子双手绑在身后,许是可行,不过小表叔,你为何总将男子绑起来呀。”

卫蔷路过,看向他们二人,问:“什么绑起来?”

卫瑾瑜笑着说:“姑母,小表叔好有意思,还……”

“没什么!”反倒是秦绪扭捏起来,强行说道,“阿姊今日实在风采夺目!”

卫蔷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你祖父让你回家。”

一张羊脂玉似的脸盘子上眉眼都垮了下来。

虽然千不愿万不愿,秦绪也知道此事非自己想或者不想就能左右的,拖拖拉拉收拾行李,又拉着卫瑾瑜东拉西扯,又去跟卫蔷说千万别把自己忘了,再去看了两眼陈重远练枪……这般一直拖到了宵禁之前,才骑马回了尚书令府门前。

将缰绳扔给下人,他拍了拍自己马上两边挂着的箱子,交给了一管事。

“小郎君,这……”

“这是我这两三月间写的书。明日一早就去南市交给那书坊管事,早些做版,早些印出来,书做出来,若我回了定远公府也不必送过去,只收我房里,我自己回来拿,至于赚得钱,就算我没会定远公府,你也给我送过去。”

那管事一向与秦绪玩笑惯了,打开一看是满满两小箱子写好的书,不禁“嘶”了一声:

“小郎君,您这些日子可真是殚精竭虑。”

秦绪又摇了摇扇子,说:“别与我玩笑,祖父还等着我呢,前次错了版,差点坏了我‘望江生’的名号,你与那书房的人说清楚,再出了错,我自己开一家书坊,挤得他再没生意。”

“是,小郎君。”

扇子晃啊晃,晃到一个偏院前面,秦绪停了下来让下人替自己看看穿着。

姜清玄身为尚书令,所住之宅是先帝御赐的慈惠坊申家旧宅,申氏一族对外自称清廉,其实极为豪奢,这宅院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奢靡之气,姜清玄清了几处奢靡不堪之地,将一处竹林扩了出来,他自己便住在竹林之内的偏院之中,院门上没有门匾,只在一旁立了块石头,上书“待人来”三字。

“哎呀呀,尚书令大人公务繁忙,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孙子,就特意让人传话叫回来看看?”

衣着一应妥当,秦绪便拖腔拿调地说着话,抬脚走了进去。

嘴里说着话,他看见自家祖父,眼睛已经直了。

“祖――父?”

“怎么?养了你十几年,如今连祖父也认不得了?”

秦绪还是呆眉呆眼傻愣愣走到了姜清玄的面前。

“祖父……你突然剃了胡子莫不是要装个青年文士再给我找个十五岁的小奶奶吧?嗷!”

在定远公府忙得像个小陀螺的秦小少爷刚回家就挨了打。

收回手,姜清玄又是没了胡子的世上神仙,说道:“这是阿蔷给我剃的,你先在家里呆上些日子,有人来找就说我不让你出门。”

揉着头,秦绪左右看看祖父的脸,笑着说:“阿姊眼光着实不错,祖父你就不该留那胡子,要是再将眉发染黑,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

姜清玄垂下眼道:“还以为阿蔷能教了你乖巧些,没想到你那乖巧都留在了国公府,回了我这仍是这般浪荡样子。”

秦绪晃晃扇子:“我在阿姊处乖巧,那是阿姊性子也好,满府里人也好。”

“性子好?她从前可是打遍西京的卫二郎,不说她爹娘,光我替她给人赔罪一年也有个三五次。”

秦绪听着,想想如今的自家阿姊,还笑呢:“一年三五次那也不多。”

姜清玄的指间仍是不离黑白子,一子落下,他叹了一口气:“她一年也至多在西京呆一两个月。”

秦绪手中的扇子顿了一下,又连连扇动起来。

“祖父,阿姊她剃了你胡子,那帮酸儒定然又要聒噪,你可拦住了?”

“此事都过去数月,还需你这纨绔头子过问?倒是你,在她家中的所听所见都莫与别人说。”

听自己祖父如此吩咐,秦绪又嘿嘿笑了:“跟祖父也不说?”

姜清玄看着自己的幺孙,自己这孙子天生灵慧,只是在脂粉中堆长成,少见人心险恶,所经之事多是当成了游戏、话本之类,心中不藏半点酸苦。

数月没见,倒觉得比从前妥帖了些许。

当然,只有些许。

片刻后,姜清玄答道:“是,与我也不说。”

秦绪眨眨眼,手中的扇子又晃了晃。

“祖父,阿姊可是有话要我同你说的。”

姜清玄又落了一子,道:“何事?”

说起正是,秦绪脸上的笑也没了,他一拢手中扇子,便有了几分认真模样。

“阿姊说西北四州羌人蠢蠢欲动,待北疆一定,怕是要生变故。”

“羌人?”

姜清玄抬起头,道:“西北四州一应军事乃是薛大将军管辖,她这北疆五地节度未免操心太过。”

又拿起一棋子,他又说道:“你过些日子再去定远公府,与她说,此事我来想办法,她速速回北疆。”

“回北疆?可阿姊离开北疆就是为了让蛮族两部心无旁骛地斗起来,如何能现在就回去?”

听见自己这孙儿竟能这般说,姜清玄笑了:“她倒是什么事都不避着你。”

那是当然,半推半就给写了那么多红封、蓝封的文书,秦绪自觉自己虽还未去北疆,也已经是个北疆之人了。

“祖父,阿姊是有趣之人,北疆是有趣之地,都比东都人事好太多了。”

他这话也说得认真。

自己这祖父根本不喜尔虞我诈之事,却身陷洛阳泥淖之中,若是可能,秦绪更想他也能脱身去了北疆。

不比如今快活多了?

姜清玄何等人物,如何不懂自己孙子的意思,可他没有接话,反而道:

“你唤阿蔷一口一个阿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叫的是从兰,怎么当初阿薇在家中你却只唤表姐啊?”

姜清玄有二子一女,姜新雪是他长女,嫁给了当初的定远公世子卫泫,生了一子二女,后面之事不提也罢。

长子姜新酒从小好诗文,如今在密州做学官,生有一子一女,姜清玄所说的从兰就是他的女儿,也是姜清玄的长孙女,在密州嫁了一户书香人家,儿子名从柏,如今在庐山国学读书。

次子姜新庐为官才能远胜其兄长,二十岁便取了进士科状元,名噪长安,人人皆夸其才类其父,却因两年中接连失了长姐、恩师与爱妻,大病了一场,自此身体羸弱,最后辞官回了襄州老家,长子姜从竹也跟回去照顾父亲顺便读书,幼子因生得白,刚出生便被取名叫姜从霜,后来外祖一家秦家断了香火,他便被祖父亲自改名叫秦绪,正是现在这纨绔子。

听祖父问自己如何不叫卫薇阿姊,秦绪手指一转,将扇子收了起来,大声道:

“哈,当初我还唤她一声表姐,如今在我心里她连表姐也不配。为了给那七皇子当个小妾就给阿兰姐姐下毒,这等人我想起来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脑子!”

姜清玄抬起头,看着自己也将及冠的幺孙,将指间的白子放回了盒中。

“如端,已经十余年了,你当初年纪还小,未知全貌……”

秦绪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祖父你是要与我说阿兰姐姐不过失了半年的音,不过是在东都过不下去只能随着伯父去密州找户人家嫁了,不过是至今仍不能回东都罢了,那卫薇可是在宫中做小伏低一路当了皇后啊!可对?

“她卫薇是失了父母兄长,也有祖父你一力庇护,为了她连亲孙女都可以狠心不见。您以宽仁教我们,可曾以宽仁教那卫薇?在那卫薇的不仁面前阿兰姐姐的柔善就成了可欺,我等兄弟的守礼就成了纵恶,这便是您教我们的道理?

“那卫薇到底是何等货色,看她对阿兰姐姐、对阿茵姐姐,我还有什么不知的?阿兰拦了她的路,她便让阿兰哑了,阿茵姐姐非你亲外孙,也是她亲姐姐,当初申家势大,连那些世家连你都避让不及,她一被迫的弱女子又能做了什么?那卫薇倒好,一朝得势,第一事便是说自己有一附逆的阿姊在长安!这便是你一心爱护之人。

“若说卫薇命苦,那我阿蔷姐姐呢?她失了爹娘兄长流落在外又有什么?我在定远公府看那卫行歌练武,浑身皆是伤疤,结果那伺候阿蔷姐姐的姑娘随口便说没人比阿蔷姐姐身上的伤更多的,她看着精神,却是离不得药的,这般无依无靠死里逃生无数次,您可心疼过?您可将您予卫薇的那些回护之心分了丝毫与她?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还是您从前一字字教我的,如今我看卫薇,左看你行事不均,右看我心生不安,她也配我唤她表姐?”

一字一句,秦绪憋闷在心中已久,他比一众哥姊年纪都小,可他并非不知事,从兰阿姊为人极好,一手金鱼画的颇为神妙,那是卫家阿茵手把手教了她,她又画来哄自家幼弟,可这样的如花女子们又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同是外孙,阿蔷阿姊又从外祖处得过什么?十分偏爱,九分九都被他祖父给了深宫中那给皇帝捧玉玺的皇后!

这话从前他不想说,如今他想说了,他祖父与其在东都陪着那皇后越陷越深,还不如去北疆看看风沙雪月。

姜清玄从棋盘上拈起了一颗子,多少军国大事都未扰了他的棋,今日亲孙子如此聒噪,他依然掌握这黑白之局。

黑子落在了白子之侧,与另一黑子遥遥相望。

秦绪扇子一展,想将心头火气扇去,勾唇欲笑,却笑得甚是难看:“您在棋盘间纵横无数,又将自己的心放在何处?旁人只当你与阿蔷姐姐祖孙成仇,我知你与她就如这两黑子,同色同源,却在两端,你在洛阳欲腾挪出方寸之地,她在北疆也自有前程,纵使有阻隔,你二人终归是同色的。可是,祖父,我一纨绔子,只知阿蔷姐姐是也姑母之女,你本该如疼爱那皇后一般去疼爱她,这十数年光阴您给了皇后,总该分些给我阿姊,不管如何算计,人心就是人心,会痛会伤!”

“伤?”嘴中嚼着此字,姜清玄竟笑了,“为人做到阿蔷的地步,就如逆黄河而上,舟船艰难,须以手攀石,徐徐向前,纵使一身血肉模糊,也要将赤血和水饮,她哪会伤心?她不会伤心,才成了今日她。至于阿薇,她本可不入此局,可她入了,如端,也许过两三年,你就会知道从兰嫁一平凡人家相夫教子是何等喜乐之事。”

“喜乐?”秦绪皱眉冷笑,“被自家表妹算计,此等喜乐你们尚书令与皇后自然受得,别人还要命大才行。”

看着秦绪负气而走,姜清玄看着手中的白子,又想起了十数年前那一夜。

号称一场大火将卫家别院烧尽了的那一夜是下着雨的。

一家,又一家,河阴郑氏、栾州李氏、许州钱氏、并州陆氏、辅国将军……卫薇一家一家求过去,只求有人能借她令牌,让她能找禁军求救。

那些人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

“求求你们!我阿爹已死了,阿娘也要带着阿茵死了!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娘。”

得了消息的姜清玄撑着伞提着灯笼匆匆找过去,他也在想,他女儿被人逼死了,他这为人父者,又能做什么呢?

阿薇身上全湿透了,见了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外祖,我阿娘……我阿娘没了!”

小阿薇才十一岁,小小一个,轻得仿佛没有骨头,姜清玄将她背回家,一路上只觉自己的心都已经空了。

只是隐约想,他要报仇,也要让背上这小小的孩子平安长大,过得安稳,才能告慰女儿。

可他也没做到。

“如端,你还是不懂,阿薇给丛雪下了药,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点安稳喜乐。”

白子落在棋盘上,姜清玄定睛一看,才发觉白子早已输了。

将白子一个一个拣起,他见棋盘上相距最远的两颗黑子,终究轻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