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簪子将灯挑亮,灯下,有细白的手指翻着册子。
解了头发的陆明音将发簪放在一旁,自从崔教授点了她做秋部风队的一队之长,她每晚都查览队中十几人的功课,今日也不例外。
定远公定下的每部两队相争,起初她们只觉得有趣,真身在其中,陆明音才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番惊心动魄。
两京世家的小娘子从前是拼家世,现在只能拼自身,从前看着拙笨的奋起直追,一旬一考,第一次旬考,名列前茅的竟有好几位原本都是不起眼的人物,素有才名的小娘子们又如何肯让?不写诗了,不念词牌了,也不伤春夏之景了,起初,一院中只四五人在夜里看书,到了如今已经是无人不夜读了,几十人在一起,读书声从早到晚,上课之外几乎无片刻停息。
就如她们这三人一寝,她一人占了书案点了油灯,另一凑在壁灯下的榻上看书,同寝之中一姑娘年纪最小,也体热贪凉,已经举着一盏油灯去了院子里,陆明音坐在窗前,能听见她在窗下嘀嘀咕咕什么“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
看完了最后一本册子,陆明音站起身,收好书册之后招呼一声用完了书案,才举着灯走到屋外,正见院中处处灯火,灯下皆是苦读少女,真正学风浓重。
“那些男子所去的书院、国子监、太学……学风也不过如此吧?”
这般一想,陆明音就笑了。
今日与平常稍有不同,院中有几人正坐着聊天,身旁围了一群人正站着听,人人面色沉重,颇为郑重其事。
坐在胡凳上的薛洗月见了陆明音,招手让她过来。
“抬头见陆秋风执灯浅笑,实在美不胜收。”
陆明音挑了下眉头,道:“薛助教又知道了什么稀罕事?”
陆明音当了这秋部风队的队长,就被人唤作陆秋风,郑兰娘当了春部的部长,也被人叫郑春部,薛洗月做了助教,现在亦成了薛助教。
这般男子似的以衔相称对这些姑娘们来说甚是新奇,彼此称呼起来也乐此不疲。
薛洗月让了自己的座给陆明音,陆明音已坐了半夜,连忙推辞,座位又让给了一年纪略小的姑娘。
见众人静了下来,薛洗月接着说起刚刚在说之事:“元帅杀了卫铭就被皇后派人带进了宫里,不多时便回来,竟然一点申斥也未受,圣人还赏了东西下来,可崔教授面上并无喜色。我实在不懂,既然元帅已经是定远公,为何不能将卫氏原本的爵位给了她呢?圣人看似对国公百般维护,为何却在此事上如此怪异?”
郑兰娘坐在一旁,身上盖着一件薄衣,却仿佛还有些冷,缩了下肩膀,她说道:“也许是因皇后?圣人素来爱重皇后,卫氏也是皇后的母家,如今皇后与国公不睦,若是让国公连卫家一并占了,皇后又如何自处?”
她身边一小娘子拎着一盏自制的小灯笼撅了噘嘴,道:“可圣人……圣人是圣人,会不知道这卫氏的爵位不给元帅,元帅便不算卫氏正统?”
“卫氏本来就做着戍卫北疆之事,如今元帅也做着,虽有先皇、圣人连连赐爵,可我从前听家中父兄说起来,也不觉元帅就是卫氏正统。”
“圣人就是不想元帅做卫氏正统。”说话的一直静听着的陆明音。
她说了这一句,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一旁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是春部之人,今日春部沐浴,她顶着长长的湿发来找自己阿姊替自己梳头,此时,她晃了晃脑袋,脑后那只手却还是停在她的发上。
她阿姊已然呆住了。
陆明音看着手中的油灯,低声道:“薛助教,你也算是出身武将之家,可知道定远公卫氏对大梁来说,到底是什么?”
薛洗月想起了自己的大伯和堂哥,他们二人都是武将,偶尔说起先定远公卫泫,都极为敬重。
“应是……大梁第一将门。”
陆明音又问:“那这第一将门,又到底是何物?”
如春花般的陆秋风笑着环顾所有人:“所谓第一将门并非虚名,大梁武将半数出自卫氏麾下,薛大将军曾做先定远公副将,如今被圣人重用、与各家争夺禁军之权的赵氏兄弟细算起来也是得了先定远公青眼,才得重振自家门楣,如今房州守将也是从北疆杀出来的,辅国将军镇守淮水,他父为元帅之祖父牵过马……这才是大梁第一将门。”
无数次,陆明音听过自己的祖母为自己讲曾经的保宁郡公府是如何的功勋荣耀,那些旧事里,也总有着卫氏,先定远公卫泫性情坚毅、心胸宽广,又一心忠于先帝。
――若非如此实在找不出错处,申荣又怎会铤而走险假传圣旨将他一门男丁骗出来杀了?
――若非惧卫氏之声威,先皇为何要找一平庸猥琐之辈来继承卫氏?不过是希冀卫氏能就此湮灭于尘埃罢了。
“我曾听祖母说过一句话,叫:‘禁军入宫不解刀,禁军见卫不带刀’,薛助教若有闲暇,不如问问旁人,今日来请国公的那位将军可曾带了刀进府。如今元帅据有北疆十三州之地,十几万兵马,已然是大梁最强之兵,被称为‘天下第一凶刀’,若是这样的人在接掌了‘大梁第一将门’,怕是有人会夜难安寝……”
晚风轻动,看着陆明音的笑,有人突觉周身遍生冷意。
原来圣人也是一直在提防元帅的。
郑兰娘身后,一小娘子“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臂膀,怯声道:“这事与我们这些闺阁女子也不相干,我们还是别、别聊了吧。”
“不相干?”陆明音冷笑,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自遮耳目到如此地步。
那小娘子有些怕陆明音,可还是说道:“圣人对国公如何,那轮得到我等置喙?再说……国公是臣,圣人是君,哪有为君者要令臣下事事满意的道理?”
“你说得对。”
陆明音点点头。
她手中油灯轻晃,映得她的脸也明灭斑驳。
“你父为国为民,祖传的爵位不给也就不给了,反正你父是臣,圣人是君,哪有为君者要令臣下事事满意的道理?那让你在上阳宫中为圣人祈福,你怎么还一日日哭丧着脸不成样子?离了上阳宫的时候你就该嚎啕大哭不肯离开才对啊,还能让圣人知了你的一颗忠心。慷他人之慨,还是替手握十万兵的元帅慷慨,你就不怕口气太大撑破了你的脸皮?”
痛骂了一串,陆明音看向其他人,冷声道:“不管怎么说,那卫氏的爵位本就该是元帅的,那是元帅曾祖一辈打下来的爵位,是三代卫氏子弟换来的赫赫声威,是卫氏受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将门’,绝没有这般被人应付了事的道理,哪怕应付之人是圣人,道理总是要讲的。再说,我们现在能每日受教,每日读书,而不是在上阳宫中那般苦捱,亦被许了往北疆寻前程,这是元帅仁善,我受了元帅的恩,自然替元帅说话,若是看不惯,就自寻个能看惯了你的去处,也不看看天下之大,爷娘都不容你了,除了这儿还有哪能容你?至于我,能容我之地,自然千好万好,容不下我的……哼。”
那小娘子还不服气,还要说什么,却被郑兰娘叫住了。
“心娘,我们这般讨论事情,要论的是理,若这等时候都事事将圣人挂在嘴边,连公理都不谈了,那我们也不必再听再论了。”
郑心娘看向自己的堂姐,涨红的脸淡了下来:“大姊,难道忠君之言也是错的吗?”
“忠君自然无错。”郑兰娘抬头看了眼月亮,缓声道,“就如你夸明月高悬,夸一万遍都不会有人说你是错的,可我们说冬雨凄冷,你说明月高悬,我们说桃花正好,你说明月高悬……无趣,亦于理无益。”
坐在胡凳上的郑春部看向执灯的陆秋风。
两人竟相视一笑。
薛洗月看了这一幕,心底一叹,默默记了下来。
陆明音锋锐更胜,郑兰娘脱胎换骨,其余姑娘亦有所变……接下这助教一职她本有些不甘愿,如今却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待来日,她们真到了那闻名而未见面的北疆,又会变成如何模样?
同一轮明月之下,身在云州的裴道真正在奋笔疾书,将自己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今日他去看了云州的棉织厂,见上百女子以织机织布,实在是一奇景。
一边记,他口中也念念有词:“童学将教人到十三岁,若能进学,便进县学、州学,就算不得进学,也认了千余字在心,能写会算,往商行里做个跑腿,也能做得口齿清明,也可入这等棉织厂……女子进了棉织厂,工钱可存在官府所开的钱庄之中,还给利息,非本人持印鉴亲签不可支取,有趣,有趣,进了厂中各人所得便归了各人,田亩亦是官府所分,有了铁犁,十七八岁女子也可每日犁地数亩,再加上织棉、织毛、铸铁、城中修葺诸多营生……北疆这是拆小家而成大家,正和了孔圣‘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般天下大同之理,只不过并非‘男有分,女有归,而是男女皆得其分’,妙哉妙哉。”
写得尽兴,说得也尽兴,裴道真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道:“阿七,为父我可还有何疏漏?待你阿娘来了北疆,按我所写一一看过去,定觉得极有意思。”
裴道真身后却并无人应答。
他愣了一下,转身看去,之间空空客舍内只有他一人。
“阿七?阿七!”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额头:“我今日入从棉织厂后门直接去了县学,接着又骑马去看了筑城,阿七他莫不是没跟来吧?”
县学内,裴从越躺在床上,一侧躺了一穿着白布中衣的少年,那少年背了好一会儿的书文,转身看向他:
“裴兄,你阿父居然真没来找你。”
“无妨,我正好跟着你们蔺夫子再听听算学。”
口中这般说着,裴从越竟仿佛毫不在意。
那少年觉得有趣,道:“裴兄,你竟然毫不生气?”
“生气?”裴从越看着县学屋舍的横梁,面色平静,徐徐道,“自来了北疆,我阿父这已是第三回将我丢了,哪里气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