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定远公竟然停下,一坊卫行礼大声道:“见过定远公,这位老翁担着瓜想进旌善坊……”
旌善坊中除了定远公府还有零星几家,也都不是寂寂无名的人家,只是与占了大半旌善坊的定远公府比,这些人家的门面要小得多――长安衰败,洛阳地贵,能在旌善坊有一块容身之地已然是极了不起了。
在定远公回来之前,旌善坊中也常有商贩入内,这些坊卫放他们进去,自己一旬也能攒出一顿酒钱,可定远公府主人回来,那拿着剑的姑娘绕着旌善坊走了几日,归德郎将每日带着兵卒绕定远公府跑步,他们也变得乖顺起来,不敢再贪这样的油水。
不管是归德郎将麾下也好,还是承影将军带回来的百人,也绝无看不起他们这些小小坊卫的,偶尔府中有了肉食之类,那些兵卒常常端了来与他们同食。
更不用说那在东都被传得妖魔似的定远公,其实是位极和气的大人,前一阵端午时,还亲自端了粽子分他们。
到如今,这些坊卫八分将自己当做是定远公的驻守兵,每日守着这坊门,也觉得自己与平时不同起来。
“卑职也并非是贪图老翁分的几文钱才不让他进去,如今将要宵禁,他若是进去,凭这腿脚必赶不上坊门关闭。”对着定远公,这坊卫将自己所想细细交代了清楚。
卫蔷点点头,看着那老汉说:“我还记得您那甘瓜,确实甘甜。”
被那坊卫关怀着,老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急得满头大汗,脸色也越发愁苦,听定远公夸他的瓜甜,他连忙拿起几个瓜。
“给、给。”
“不用不用,您一日赚几文辛苦钱,我好歹有几分家业,哪里能占了您的这个便宜?”
自称有家业的堂堂定远公囊中羞涩,若是袖中有个二十文钱,她也就接过来了。
老汉许是眼神儿不好,看了看卫蔷的脸,他点点头,嚅声道:“我与我家婆子说我卖了瓜与国公,她问我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国公有刀,这下可是看清了,国公大人是国公大人,国公大人也是好相貌的小娘子。”
说完,老汉又低下头:“请您吃个瓜是应该的,您想吃只管拿。”
已经是下午,筐中的瓜水灵浑圆,显然是专门挑了来此的,卫蔷对卫瑾瑜说:“身上可有钱?”
卫瑾瑜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掏出一小串钱,笑着说:“我去喊人来将瓜挑了。”
“不不不!”老汉连忙摆手,“我这瓜不是要来换钱。”
这般说着,国公执意递来的钱,他如何敢推拒?小心收了,不像是收钱,更像是收了什么绝世的宝贝。
抬头看一眼旌善坊的坊墙,再看看眼前这实在太和气的小娘子,老汉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您那日说的小娘子,可是救回来了?”
听此问,卫蔷笑了,今天一整日卫蔷都没如此刻笑得这般真切,看着老汉干瘦黝黑的脸,她点点头道:
“已救回来了,现在就在府中,我巴掌大的胡饼,她一顿能吃一个,过两日就能教几十个小娘子读书,以后也是能自己养活了自己。”
见老汉侧头听得认真,她想想又补了一句:“嫁妆也要回来了。”
“那好,那甚好……”老汉如释重负地一笑,“昨日在南市头卖鱼的还说起来,老汉我就大着胆子来问问,还真有个好结果。”
越说越欢喜,缺了牙的牙洞也露了出来。
见他这般欢喜,卫蔷也忍不住跟着欢喜起来:“她那般努力求生的小娘子,本就该有个好结果。”
“对对对!”老汉连连点头。
“我家老婆子做了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庙里大师给的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簇新的蓝色绣花小包,约有两拇指大小,“给那小娘子,以后定是、定是顺遂!”
圆圆的花样一圈套一圈,卫蔷知道这是寻常人家仿着宝相花的样子做出来的,拿在手里,她只觉得掌心一沉。
“您尽管放心,这个我定会给那小娘子。”
见卫蔷笑,那老汉也笑:“我信国公。”
卫蔷看向手中小小的佛谷袋子,寺庙舍佛谷也只在浴佛节这等时候,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一点舍布施的琐碎小事,可对于一无马无车的老妇人来说,想要去求这点佛谷,怕是要走上一天一夜,披着朝霞晚霜,迎着料峭春风。
许是很不起眼的东西,却是这些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就像这担子的甘瓜一般。
卫蔷笑着问老汉:“您为何信我?这大门深宅,我门一关,将这佛谷熬了粥私自吃了,您也不知道啊?”
老汉摆摆手说:“那不会,国公大人连一个甘瓜都要与老汉我换来吃,只将刀劈那大门庭,是英雄人物!必不会贪老汉这点佛谷。”
他说得实在,却令大杀四方的定远公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耳朵也犯了红,竟然真的羞赧起来。
有些羞,卫蔷也还是在笑着:“您既然信我,我定替您将事做好,那房家小娘子等跟我去了北疆是要做官的。”
“做官啊?做官好啊!做官可没人能卖了她了,嘿嘿,好事!”说完,老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斗笠,“与我家孙女一样大,能当官,甚好。”
“不如……您随我去看看?”
“啊?”
老汉受惊地抬起头,看见这国公大人脸上笑得极好看。
“我请您进去,您自己将佛谷给她,不是更好?”
一旁坊卫已然呆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见多了定远公将各世家豪门拒之门外,当日那伍夫子当面落了郑家夫人的面子,他们以当奇景,此时更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镇国定远公府!那可是大梁一等门第!
“可使不得。”老汉连连摆手,装甘瓜的筐也不要了,慌得拿起挑子就走。
定远公笑着说:
“今日晚了,我也不留您,以后若是想在北疆寻个亲人,又或者是路过旌善坊累了、渴了、饿了,也只管过来坐坐。”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看着年纪大了,腿脚还是很灵便,嘴里喊着,已跑出去十丈远。
卫蔷转身对卫瑾瑜说:“把瓜拿出来,你让个面色温善的骑马追上去把筐子给了,最好能送他回家。”
卫瑾瑜笑着点头说:“姑母放心,我明白。”
分了坊卫几个甘瓜,卫蔷自己取了一个捧在手里。
心上的的层层郁结竟已然解了。
这十几年间,她纵被人心鬼蜮追杀千里,也总能被赤诚人心所救。
这是她的幸,
满朝文武何足重?天子无心又如何?她又不为他们而活。
杀当杀之人,救该救之人,总有一日,不当死的就不会死,该好好活的,就能好好活。
右手托着甘瓜,袖中揣着佛谷,左手的手指在刀柄出摸了一下,她抬起头,笑着进了定远公府,对着迎上来的崔姨和卫清歌说:
“我借瑾瑜的钱买了几十个甘瓜,你们看看怎么分了。”
卫瑾瑜站在之前卫铭被杀之处看了看,血已然被洗了个干净。
倒退几步,看向高高在上的“镇国定远公府”牌匾沐浴在这暮色之中。
“哼,连个卖瓜老农都知道我定远公是个真英雄,是可信之人,这大梁朝廷上下竟然不知?又是如何对她的?用之,防之,防之……又恨不能她将骨血心肝也一并奉上,究竟谁是虎豹豺狼,魑魅魍魉?”
没了平时的嬉笑模样,她喃喃低语,无人听见。
紫微宫内,皇后呆坐在床前,今日她欲因击杀卫铭之事问罪于定远公,最后被圣人申斥的却是她。
飞香殿内一众宫人屏声静气,越发显得四下静谧如死地一般。
皇后已在床上坐了足足一刻了,显然是气得狠了,这时敢弄出声响,怕是连命都要赔出去。
有宫人轻手轻脚想要换香,也被女官琴心阻了,无声地退了出去。
层层轻纱幔帐之后,卫薇抱膝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锦被上摆着一把短刀,一颗核桃。
当年她当庭指出卫蔷乃是假扮男儿身,有欺君之罪,卫蔷一口血吐了出来,待当时还是范阳郡王的如今圣人,带着她去山斋院去看望卫蔷,流水似的礼送了进去,卫蔷却不肯见她,只送了一把刀出来。
刀鞘上缠带污浊,犹带着血腥气。
范阳郡王见了,摇摇头说:“阿薇,我知你忠心事国,可你终究伤了定远公的心,这刀,是有断义之意吧。”
那是的卫薇已懂了该如何愤懑不甘,红着眼委屈难堪地说:“依着军中规矩,送带血的刀是为敌的意思。”
范阳郡王信了,信到如今。
今日这核桃也是一样,沾了黑红之色,一闻也有血气。
卫薇闻了闻,笑容灿烂。
“杀了申荣的刀。”
“沾了卫铭血的核桃。”
“你知道我是故意让你杀了他,就又送这些古怪玩意儿给我。”
就像当年才十岁的卫蔷从北疆回来,给阿茵的是玉雕的小羊镇纸,给她的就是一颗被风干了的鹿头。
卫薇一打开箱子被睁着的鹿眼吓得哇哇大叫,绕着国公府内院追打卫蔷,眼睁睁看着卫蔷直接爬到了树上吗,她跳起来也够不到。
那时卫蔷站在树上怎么说的?
“我亲手杀的鹿,好辛苦才带回来给你看,你若不喜欢,下次我将杀鹿的箭头带回来?”
气焰嚣张!
卫薇气的话都说不出。
到了十二岁,卫蔷再回来,竟果然带了一把奇奇怪怪的弯刀给她。
十二岁的卫蔷,亲手杀了两个蛮兵,其中一个就是用着夺下的蛮族弯刀。
可怜的小阿薇目瞪口呆,再看阿茵收到的竟然是一西域琉璃瓶,上面还有一条与小红点儿仿佛的鱼,她险些气晕了过去。
那时候,卫薇恨恨地想,要么阿茵和她是同母所生,要么阿茵与阿蔷是同母所生,只有她和阿蔷,定然是前世的冤家,绝对不会是同母所出的!
她气哼哼念叨此言,被她娘听到了。
遂被罚抄了三日的《礼》。
谁也没想到,这些嬉闹的过往,竟成了她们姐妹之间牵绊联系的唯一之法。
国公,皇后。
北疆,东都。
阿蔷将杀了申荣的刀给她,她养着阿茵生前最爱的鱼,她们便还是姐妹。
十余年岁月不变。
数千里山河不改。
里外清退所有宫人,琴心将一灯放在窗前,才小心将一蜡丸递给卫薇。
卫薇将蜡丸捏开,抽出一纸条看了,片刻后,她看着琴心将纸条吞下去,捏着那枚核桃笑了:
“青州吕氏私开的盐矿一日杀了上百盐工连同家眷……阿姊,又到我该送你回去北疆的时候了。”
眸光看向灯影,身为皇后的女子笑得极冷。
镇国、定远公……是这大梁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