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静默。
毕竟谁也说不出一句“他本就该死”这等话来。
众人都知道定远公这般杀了那卫铭,也不能真的罚了她脱冠去职,亦有几分好面子,不愿为一恶心人物再废唇舌。
就在这般静默之时,殿外一众人等纷纷跪下。
皇后见此状,连忙站了起来。
“圣人!”
“咳咳……”
走入殿内两步,赵启恩又退了出去,勉强笑着说:“殿中气浊,我在里面呆上一刻,怕是要咳一夜。”
自端午之后,圣人便再未上朝,今日一见,到让人觉得他气色还好。
“定远公,这便是瑾瑜?”
“回圣人,他就是我大兄遗子。”
赵启恩端详了片刻,对着那黑色的铁面罩道:“我记得脸上是有微瑕?”
卫蔷回道:“他幼时遭了大火。”
“朕想起来了。”圣人笑了笑,见皇后已走到自己身边,他拍了拍皇后的手臂,“凡是‘定远公’必是满门忠烈,男儿如此,女儿也不让须眉。”
圣人言语柔缓,隐然有调停之意,定远公低着头道:“圣人,来了东都这数月,微臣有一问,一直如鲠在喉,今日当着圣人的面,我想问问皇后娘娘。”
“哦?”赵启恩如何听不出卫臻口中的怨怼之气?看看身侧皇后,再看看面前定远公,他温声道:
“定远公有话便直说。”
“我想问。”定远公抬头,日影西斜,微云缕缕,天色微红。
幼时天有红霞,阿娘总说是仙姑嫁人,后来她立志做一游侠儿,学剑学骑射,再不肯学女工,阿娘总操心她的婚事。
那时谁能想到呢,她们姐妹三个,都没有正经嫁了人家。
她无心此事,阿茵饱受磋磨,阿薇进郡王府时也是侧妃。
再看晚霞,她只知天候少风雨,正和发兵运粮,与敌一战。
目光与卫薇一触即分,她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你是不是从来觉得,我不配继承定远公府?”
“在你心中,我不配代父兄驻守北疆。”
“我不配带兵立功?”
“父兄被坑杀那一日,我就该同死?”
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还称得上是和气,不知为何却是冷的,冷到了极点,将大殿内外俱都冻住了。
陈伯横心中一叹,若只为些许权势,如今定远公势大,皇后得圣人倚重,姜清玄也无职可升,只管联起手来,朝中谁人能敌?真是联手做戏,他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定远公之问,皇后没有答。
她站在原地,扶着圣人手臂的那只手在抖。
定远公也不需她再答,一撩袍角,跪在了文思殿上。
“臣,镇国定远公卫臻,公然射杀有爵之人,无颜再统领北疆,请辞官归乡。”
被冻住的文思殿似乎在缓缓裂开。
亦可称之为崩塌。
“圣人!圣人!北疆蛮族虎视眈眈,断不可离了定远公!”
“启禀圣人,那定宁将军辱人父母,被击杀于当场也是咎由自取!”
“圣人三思,边市一事还要国公……”
眼睁睁看着殿内大臣纷纷跪地,圣人仿佛惊呆了,他缓缓挣开被皇后扶住的手,看向一地的聒噪,片刻后,他笑着双手扶住定远公的手臂。
“咳咳,阿臻,你是我大梁的卫家二郎,要为我大梁诛蛮族、守边疆,如何能随意请辞呢?”
他又咳了几声,抬着定远公的手臂让她起身。
见定远公规定不动,他恳切道:
“阿臻,你不在,北疆我又能交给谁呢?你回身看看瑾瑜,他还未及冠,十三州十几万兵马,你便要交给他么?”
金色的绣袍在紫色的罗衣上轻晃,赵启恩看了一眼又转回到卫臻面无表情的脸上。
“当年,先皇说过,卫家人不认你,大梁认你,你不做卫家卫二郎,你是大梁的卫二郎,你这镇国定远公之位是你自己披风沙、浴敌血,以你这长刀夺来的……皇后,你怎能将一国之重臣逼迫到如此地步?”
手中还有圣人身上的余温,皇后抬起头,神色有些凄苦。
她看向自己的姐姐,却见自己的姐姐在看着地上。
“是妾之错。”
她低下头,看见一颗核桃正在国公大人那衣袍角下。
谁也没想到,明明是定远公当众杀人,皇后召齐三省长官并三部两寺摆出阵仗要审她,最后却是皇后自己被圣人斥责了一顿,至于定宁将军的身后事、爵位承袭,竟然无人关心。
此“小议”结束,各官匆匆归家。
“陈相公……”陈伯横往宫门外走,却被人小声叫住,他回头,看见了大理寺卿。
矮胖的大理寺卿看看左右,快走几步到陈伯横身侧,低声道:“相公大人,皇后有心借着长安卫氏打压定远公,这难道不是圣人之意?之前您说……”
陈伯横口齿紧闭,摇了摇头。
心中叱骂这蠢人,今日看了全场,竟不明白定远公问的根本不是皇后,而是圣人?圣人那般夸赞了定远公一通,却还是没有让定远公承了祖辈之爵,可见还是不甘心被这般要挟。
至于皇后。
陈伯横也觉得看不懂。
上次闹了一场,于经重罪,定远公脱罪。
这次闹了一场,卫铭死了个白死,定远公还是脱罪。
一对姐妹满朝大臣面前此起彼伏,每一次都能让定远公无事,难道这真是皇后运气太差,脑子太蠢?若真如此,两京世家是如何被她逼到女儿被掠进上阳宫也不敢吭声的?
还有那姜假仙儿,俨然洞悉自己那皇后外孙女只能依凭圣人,才对自己的国公外孙女避让再三,可……他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付?那他陈伯横这些年来是与谁闹得你来我往?
怪哉怪哉。
自定远公受他之邀请入朝以来,皇后退避,姜假仙儿按兵不动……陈伯横本该欣喜,却总觉怪异。
可,还是那疑问,若这三人本就是联手,这小小大梁朝堂,区区赵家那只剩了半个龙脑袋的,他们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
听耳旁之人还在聒噪,陈伯横想自己下次该在袖中装一珠子,待再看见了这等蠢人,就展开掌心,放珠于上晃一晃,让他们“滚”。
罢了,这般蠢人怕是也不如他家仆从灵慧。
怕是自以为他掌上明珠呢。
被陈伯横在心中反复思量的卫蔷出来得更晚一些,跟在她身后,看着脚下石路,卫瑾瑜笑嘻嘻地说:
“姑母,原来你每次进宫都如此精彩?早知这般,一开始我就陪你来了。”
卫蔷声中犹带冷意:“精彩?这帮人说来说去,最后怕的还是北疆刀兵之利,若要说精彩,他们好财而惧难,畏威而不畏德,一张张贪欲横生还强作君子的脸才真是精彩。”
此话是将圣人都骂了进去。
抬头见卫蔷大步向前,全然不将这繁华宫室放在眼中。卫瑾瑜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极大、极宽敞,雕梁画栋,奇花异草,无一不精美绝伦。
这般,便是天下集权之所在?
十来岁时,卫瑾瑜曾来过这,那时诚惶诚恐,此时再看,却觉处处都与从前不同。
应是她的心变了,她笑了笑,跟上了卫蔷的步子。
走出紫微宫正要上马回家,卫蔷听见一人唤自己“无终”,她看了一眼卫瑾瑜,道:“肃王殿下,我此次归京至今,也是第一次见你。”
来者肃王赵启恒,今年二十有六,他只比赵启恩略小几个月,与总带病色温文尔雅的赵启恩不同,肃王生得身形矫健,颇类其父,他生母出身河南侯氏,不仅身家显赫,亦是一天下闻名的美人,他面相清贵,唇薄眉清,偏偏总端着脸,仿佛生来就是个拙于口舌且生性执拗之人。
他对着卫蔷点点头道:“我奉旨督办皇陵一事,一直未曾上朝,数年不见,无终身子看着还好。”
虽然是在客套,每个字却都像是憋出来的,说得很是费劲。
卫蔷也不以为意,她当年在宫中养病的时候先帝经常带肃王来看她,他那是便是这般样子,说起军事攻防之类能侃侃而谈,讲这些客套之言仿佛要了他命似的,卫蔷被先帝认作义女,有个无终郡主的封号,赵启恒便一直称呼她为无终。
也是知道这儿子当不了皇帝,圣人早早将他过继给了自己无子的弟弟,让他继承了肃王的王爵,倒也侥幸在后来废王逆乱中得以保全自身,他生母侯氏也能在紫微宫中颐养天年,没有被送进上阳宫中。
当今圣人刻薄寡恩,对自己这弟弟倒是还不错,让他管理宗正寺,兴建皇陵这等有些油水的差事也给他,当然,这位自幼梦想驰骋疆场的亲王此生是不可能带兵征战了。
看向定远公身后,他的脸色竟和缓了下来。
因为有人在卫蔷身后对他挥手打招呼。
“王爷师父!”
“长大了。”
这是他时隔近七年看见卫瑾瑜之后的第一句话。
“那时才十二岁,如今自然长大了。”说完,卫瑾瑜嘿嘿笑了起来。
“这面罩太难看。”
第二句话就让卫瑾瑜接不来,也可说是本事。
“该用我送你的丝罗做。”
第三句让卫瑾瑜又笑了起来。
卫瑾瑜笑了,这脸被冻了三层的肃王也勾了一下唇角,又对卫蔷说:“无终,你若公事繁忙,可让瑾瑜往我府上住几日,他从前住的院子还在。”
卫蔷点点头,回身看孩子一般的卫瑾瑜,她说道:“我最近有些事要安排给他,待事了再说吧。”
当年十二岁的卫瑾瑜在卫燕歌的陪伴下入东都读书,这“王爷师父”也是那时认下的。
看着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好脾气,卫瑾瑜却有谈笑间翻脸的罗刹秉性,在太学读了两月书,打伤了四五个人,先皇当时在静养,便将这定远公世子之事都交给了肃王,没想到肃王对着毁了脸的北疆小儿还真有几分真心,不仅悉心教养了快两年,后来卫瑾瑜返回北疆,他每年还送两次东西,多是兵书、棋盘、马鞍之类,真仿佛养了个儿子一般。
他用心如此,虽然将书卷之外的东西都换了粮食和马,卫瑾瑜也时常写信让人带回东都,这一声“王爷师父”足足喊了九年。
“今日之事,无终不必放在心上,皇兄很是看重你,北疆……”说起这两字,赵启恒瞬时唇齿流畅起来,“军屯应是颇为顺利,如今各地府兵衰败,军屯不利,朝中军资靡费沉重,真该将那些只知克扣军饷的将帅之辈都送去北疆好好学学。”
似乎是越说越气,赵启恒的脸上又如三秋寒风吹过。
“肃王倒是东都城里难得想做实事之人,可惜身份如此,如在囹圄。”回府路上驾马慢行,卫蔷如此评价赵启恒。
卫瑾瑜脸上的嬉笑模样早就不见了,抬头看着暮色将沉,她低声道:“被这般困着,他还能好好做个亲王,只是有些不得志,真放出去做事,怕是早就被世家寒门夹而攻之,再让圣人当一颗废棋给舍了。”
这话说得极刻薄,却无错。
卫蔷点了点头。
“姑母,二姑母一事……如今罪人皆死,也算仇怨得报,您不要再难过了。”
三次南下往长安,没有寻到卫茵,最后只得了她的死讯,对卫蔷来说,算是心中一伤。
卫瑾瑜在东都读书时年纪还小,不喜旁人因卫茵之事辱及自己姑母才几次动手伤人,如今长大了,也忍不住想,自己姑母救了千千万万人,唯独救不了自己的妹妹――大概也正因如此,她才想救了更多的人吧。
救那些被世人所弃之女子。
救了她们的身子。
也救了她们的心。
到了旌善坊门前,只见一担货老汉与坊卫说着什么。
卫蔷翻身下马,走上前道。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