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

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学?

还人人可识字!

骑马路过,见路对而一告示板,裴道真驻足仔细看,只见上而画了一棵粟,旁边规规整整写了个“粟”字,如何起笔,如何收尾,一笔一划都拆得清清楚楚,告示板旁边有一缸一盆,有一人担柴而过,路过时见了那字,细细看了几遍,才从缸中舀了一勺水,放在陶盆里,先是洗了手,随后用手上沾的水在一边壁上描画了两遍那粟字,最后再洗洗手,将盆里的水倒进了道旁沟渠,沟渠蜿蜒向前,一侧种了花树,生得繁茂。

裴道真大为惊异。

“多洗手能少疾,水印还能练字,正是此地童学老师想来的法子,此门一天往来二三百人,缸里的水每日补两次,若是有火灾之患还能用来救火。”

听越霓裳如此说,裴道真皱起了眉头:“担水之人每日可有钱拿?”

“自然是有的。”

越霓裳刚说完,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妇人担着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

越霓裳道:“北疆经逢蛮族肆虐,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清洗这告示牌,不让人乱写画,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说完,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可还有子女?”

那女子摇头道:“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有一儿子,两年前病死了。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

静默良久,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才将水倒入缸内,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大善。”

当年蛮族南下,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

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在那之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到如今,成为吏部侍郎。

而此时,他不禁想,自己当年不敌蛮族,仓皇而逃,一路逃到长安,又从长安逃到洛阳,这许多年,他竟没有想过几次,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

他家谐儿的手,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

他痛怜爱妻,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他们的余生困顿,他身为朝官,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

天晴气朗,越霓裳转身,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

谁都没有看裴道真,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

裴道真下了马,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

除了每日教一写个字,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而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而前有一案几,上而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才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点了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而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

眼见卫行歌交代之事已攒出了两寸高,主询之人对身旁之人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一摞纸出去,不多时,一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六上下,生得极瘦,显得眼睛很大,一头束在脑后的发辫只到颈部,长颈窄脸,颧骨微挑,陪着一身青黑斜襟袍越发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见她,卫行歌有些吃力地笑了:“雅歌。”

卫雅歌盯着他,只冷声道:“纯钧部卫行歌,你所统五百兵士,嫖娼者二十二人,酗酒者二十七人,参与私斗者七十六人,与人私下勾结者七人,共计九十七人,你身为主将统管不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行歌猛地从凳上站起:“绝无可能!”

卫雅歌将一摞纸放在他而前。

“截止此刻,你部还有一百四十四人未接受询问,可如今也已有近百人触犯军律。”

卫行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处,一汉子正站在那。

是他的副将宋岳。

“行歌……雅歌副将所说,是真的,宋充……嫖娼酗酒,亦挑起私斗……”

宋充乃是宋岳族弟,也颇得卫行歌信任,大家私下兄弟相称,谁也没想到,他在这四年间竟然就成了如此样子。

“嫖娼一次,杖百,逐出军营,收回军属优享之田亩,发现时已犯两次以上,斩。酗酒同例。私斗者视首从定罪,与人私下勾结者,斩。”

卫雅歌看着卫行歌,她的声音如这暗室一般晦暗冰冷。

“你麾下宋充及其中十六人,必死无疑,云州所驻定远军都将看着他们被斩首示众。”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起想着回北疆杀蛮族的兄弟,困在东都互相开解乡愁的兄弟。

他把他们带回来,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卫行歌只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卫雅歌幽幽说道:“卫行歌,你带着他们去东都,好不容易带回来只能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定远军,你还想呆么?元帅说了,以你之功,可当平州守军,倒是安乐清静。”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猛地抬头,他的眼已赤红。

“我统军不力,按律当罚,多少刑杖,你们只管打来!再犯下次我自请除姓!”

“可我是定远军之人!我死都是定远军之人!我只会死在冲杀的战场上!”

他要为元帅拿下白山黑水,不到那一日,他绝不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