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蔷自己在于府门前周旋一日夜,也没忘了与她同守于府的承影部一百多兵卒,正好于家被她刮了地皮,卫蔷便说连着三日都给士兵们两餐加两个肉菜。
今日不算在三日内,想着一日夜的辛苦,也让厨房给所有人张罗些能垫肚子的。
这是她去宫中之前就吩咐的,等她回府已做了一轮出来。
大厨娘原想做抹了肉酱的胡饼,卫清歌倒是有了个主意,将猪肉、鸡肉和着葱姜搅合做成盆的馅料,面团擀成大饼,铺上馅料卷起,成长条状卷在木笼上,层层木笼屉摞起再上锅蒸制。
细听了此法,大厨娘觉得可行,便依言照做,四尺宽的木笼屉上麦粉卷着肉酱盘踞如长龙,蒸出来之后切开成块,先闻肉香四溢,又见肉汁沾着油花层层流下,浸透了内中面饼。
厨房热气冲天,一笼笼饭食裹着白气被端出来,瞬时便被分列在两旁道上的士兵分了个干净。
承影部十人一队,每队有队长,队长领了伙食先分士兵,待士兵每人都有,才取自己那份。
他们中的大部原本在城外驻守,因世家女被送来定远公才入府戍卫,有他们在,不仅前些日子那些粗糙的桌凳是他们所造,连厨房院中泥造以烘烤胡饼和各种肉的窑炉、眼下用来蒸饼的木笼也都是他们造的。
来往多了,厨下众人对这些兵卒也生出了亲近之情,将蒸笼递出总会嘱咐两声“小心莫要烫着”。
刀口舔血的承影部又怎会怕烫?不争不抢,一笼笼夹了肉馅的蒸饼送进他们腹中连点声息都没有,再看他们,仿佛没吃似的。
如此几次,仆从们吓得目瞪口呆。
大厨娘倒觉得平常:“行伍之人哪似我们,一身筋肉全要力气,自然吃得多,前些日子我们给他们做了两菜,三百个胡饼送进去他们还自己起灶吃粟饭,今日国公大人说要管饱,他们总算能敞开吃。”
转身又挑了四条猪后腿摆在案上,利落剃了骨,对外面喊到:“清歌姑娘,挑两个刀快些的来帮忙,我这肉酱跟不上了。”
卫清歌原本在看着人和面,听了话就乖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带了两个高壮的汉子。
大厨娘将案与刀交了出去,甩甩手道:
“也不必剁得太细。”
抽了一条巾子放在颈间,大厨娘又去调馅,偌大厨房上下十几人皆忙得脚不沾地,脸红耳赤,仿佛灶上蒸着的是自己一般。
“大厨娘,国公大人回府去了后院。”
“那正好,此批起灶,也将女学那份送过去。”
给士兵的蒸饼多切成三寸宽,一笼几十块,到了女学那边,蒸饼每块只寸宽,还特意卷得细了些,一笼切出了上百块,只最中处留了三寸宽的三块,待送到学中,卫蔷一看就乐了。
“这几块一看就是给我的。”
她拿起一块托在手里,看着学生们面前那每块娇小玲珑如点心。
卫蔷想了想道:“你们可想学些武艺?”
“咳。”旁人还未如何,崔瑶举到嘴边的蒸饼又放下了。
卫蔷吃下一口蒸饼,面对众人目光笑着说:“燕歌不善口舌,这些日子给你们讲的不过是些琐碎见闻,如今校场也修整出小半,我看你们两日去一次也就是去喂喂小鸡小羊,不如真将武艺学起来,如何?”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国公大人,我想学!”说话之人是郑兰娘。
还有一十二三岁小姑娘径直站起来:“国公大人,您从林氏所学的剑法,可教我们吗?”
卫蔷一愣,看着那双目都在发光的小姑娘道:“你是钱宝宝?钱氏娶了叶氏女,你娘可是叶拂儿?”
那小姑娘点头道:“家母小字拂儿。”
“那你母也算是我同门师姊,也难怪知道我学剑之师承。你们若想学,就让清歌教你们,林氏剑讲究迅疾精简,心中无杂念,真说起来,如今清歌倒练得比我好多了。不过要学林氏剑,身子根基得打好,如你们手中这卷了肉酱的蒸饼,这么丁点大,一顿总得吃七八个,才能去学林氏剑。”
小姑娘低下头,看看自己面前碗中的蒸饼,神色顿时愁苦,郑兰娘听着,也觉得为难。
卫蔷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第一块蒸饼,笑着说道:“慢慢来,有心多吃多练,总能吃下去的。”
“国公大人,十七八岁也能学武艺吗?能学爬墙吗?”
听见薛洗月的问题,很多小姑娘抬起了头。
“爬墙?”卫蔷有些不解,“你爬□□做什么?”
薛洗月大声道:“我想学破窗、爬墙,若是落到房夫子的境地,总还能跑。”
“跑?”卫蔷挑了一下眉毛,笑着问,“跑去哪里?”
“自然是跑到国公面前。”薛洗月竟说得理直气壮,“房夫子遇到了国公,不就得救了吗?”
“哈哈哈。”卫蔷笑到放下了手里的蒸饼,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房夫子’跑到你面前,你也能救了她呢?”
薛洗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
卫蔷已经走到她面前:
“财势权力,武艺手腕,这些东西握在手中那日,你就会知道自己要学的本不该是爬墙之法。”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霞光映在定远公的脸上,而她在笑。
她笑着翻开薛洗月面前的《孟子》。
在一行字上点了点。
待她转回去继续吃自己的蒸饼,薛洗月看着那一行字,竟然有些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兼济天下?我么?
……
房云卿睁开眼时一阵恍惚,好半天才看见了灯下竟然有一人。
见了那人,房云卿费力一笑:
“没想到佛前金刚竟是蓝眸如碧空……身死之后倒是多了见识,咳咳咳……”
她还以为自己死了,到了佛家所谓极乐世界。
“佛前金刚”未说话,走过来先摸摸她的额头,才说道:“你病还未好,少说话。”
“病?人都死了,病还未好?”
房云卿莫名有些委屈起来。
听见屋中有响动,已有人端了灶上的肉粥来,卫燕歌摸了一下,还有些烫,便道:
“我将你抱到案前吃些东西可好?”
房云卿全身仍是软的,唯有神思渐渐清醒起来,她撑着木枕费力坐起来,却只勉强撑起一直手臂,看着卫燕歌,她小心道:
“你是,承影将军?”
“是我,房文书许久不见。”
房云卿的心中顿时有千言万语想问。
可是元帅让你来救我的?她知道了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她是如何知道的?
卫燕歌扶着她将身子坐正,索性将以小案放在了她面前,又将放了鸡肉糜的肉粥摆上。
“你已昏了三日,先吃些东西。”
房云卿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三日过得如何凶险,一时发热如火炉,又面颊青白,两度连脉息都没了,药汤流水似的灌下去,好歹保住了她的命。
肉粥炖得极烂,是卫燕歌找人买来了的极好的粳米。
小心喝了一口,房云卿放下木匙,看向卫燕歌:“承影将军,可否先给我些水?”
卫燕歌便给她端来了一碗温水。
一开始只觉得有点干渴,等水滋润了嗓子喉管,房云卿越喝越猛,喝完了一碗,又喝一碗,最后连喝了四碗水,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承影将军,我方才想哭,连泪都没有。”
卫燕歌将水碗拿开,道:“此处不是女营,你想哭尽管哭吧。”
“我已不想哭了。”
房云卿看着面前的粥,轻声道:“这些日子我总想着,我从蛮族手中逃得都没哭,此时如何能哭呢?到如今,我更不能哭了。”
可说话时,就有眼泪落进了粥碗。
“我又活了……父母生我,给我一命,当年在北疆,我被定远军救得一命,今日又得一命,此乃我第三条命。”
孔子孟子可经过如此生死反复?
灯光荧荧,只勉强照到了床上,房云卿低着头,长发凌乱,遮盖了大半张脸,手指细瘦到骨节明晰,唯有眼中的泪水被照得如鲛珠一般。
看着她此般情态,卫燕歌又倒了一碗水。
“你当初走时,元帅信中便说随时可回来,我来时,她又嘱咐过,北疆不大,也有你容身之处。”
房云卿终于哭出了声。
卫燕歌拍了拍她的肩膀。
“从你走后,元帅总说录册上的字不够漂亮,四年前我们在云州建了英烈碑,碑上还仿了你的字。”
蓝眼狼王本意是想让房云卿想些别的不要再哭,可她却哭得越来越厉害。
像一只飞错了的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行列。
“我要回北疆,承影将军,我要回北疆,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文书!”
卫燕歌只拍了拍这女子瘦弱至极的肩膀,没有说如今北疆官吏三五年一轮转,没有让她做一辈子文书的道理。
……
裴道真并不知道从自己离了东都那日不到两个时辰,定远公就在东都城又搅弄起了一阵风雨,十数日奔波,沿着汾水而下,他终于到了应州――自此处起,便被世人称为北疆。
五百人马到了城下,只见城门大开,有三五人人站在门前,其中一人是女子。
见了那女子,裴道真身边的卫行歌连忙翻身下马。
“越管事!”
被他称作管事的自然是在卫蔷走后代理北疆实务的越霓裳。
越霓裳扶了一下眼镜,道:“卫行歌?几年不见你越发生得精怪起来。”
这话让卫行歌低下了头。
他为了回北疆对元帅使了苦肉计,元帅并不放在心上,越管事和燕歌一样,是必然要严惩他的。
“你在此地交割了财物,带着这五百人去往云州,雅歌已在云州城等你,你这几年所行所为要交代清楚。”
“是。”卫行歌道,“我回来之前,燕歌已与我说明。”
纯钧部本为一军策应,自卫行歌留在洛阳,此部至今已有五千余人,他这五百多人想要归队,必要给全军上下一个清楚交代。
卫行歌心中早就思量清楚,他自然可以不做此事,凭借他在洛阳有功,他也可做一州驻守之将,可他要为国公打下白山黑水,他就必须回到纯钧部。
越霓裳生得极美,脸上疤痕、身上布衣连同那怪模怪样的“眼镜”都难掩容色,行事却仿佛比统帅北疆的定远公还冷硬果决。
裴道真心中小心思量,自己也已经下了马。
越霓裳越过卫行歌,对他拱手行礼。
“裴副都督远途辛苦。”
“在越管事面前岂敢称副都督,你我同为元帅效命,我此行替国公大人押运财物,待丰州竞标一事了结,能做何事,还要请越管事安排。”
听裴道真如此放下身段,越霓裳面上也无喜色。
“裴郎君高才,元帅大人定然亲自指派。”
再看向裴道真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上面满装的财物,越霓裳道:
“裴郎君还请入城。”
应州自古以来便是军略要地,以龙首、雁门二山为端,裴道真年轻时也来过此地,此时再来,却觉得自己大概从未来过。
“此处当初被蛮族以骑兵夹击,城破后屠城三日……如今裴郎君所见,皆是元帅接管应州后重建。”
石城瓦房,田亩层层于山上,往来无衣衫褴褛之人,纵使身上有些布丁,也皆齐整,在城中骑马而行,能听到不远处有读书声传来。
不见锦绣衣冠,不见宝马香车。
也不见有人靠墙角而卧,生死不知。
“此城中有九千六百四十七人,其中四千三百人是五年前太原中原大旱,从中原逃荒至此,便被留下安家,五年间又生五百六十口,这城中孩子多了,童学也比旁处多,共有六所。”
越霓裳语气寻常,裴道真却越发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