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真身为圣人钦点的丰州都护府副都护,为官上任之前自然少不了迎来送往,偏偏他这时又做起了清廉之态,不仅不再去酒宴,连送礼之人也一概不见。
“你阿爹我既然上了定远公的船,就要让定远公知我这人可信,之前与诸家往来,是为了给丰州竞标之事造势,如今该做该说的都做了,我也该与诸家都疏远几分。”
说了为官之道,停住将书卷放入箱笼的手,转头看着自己还未及冠的长子,裴道真又叹了一口气,他决意将长子带去北疆,他家中兄弟长辈皆不同意,可他一意孤行,旁人也拿他无法。
“阿七,为父知你伯父叔祖都对你离开太学陪为父去北疆之事颇有不甘,这几日也都私下劝你,觉得我是为了阿盈毁了你的前程,你可也如此觉得?”
裴道真长子名为裴从越,小名叫“阿七”,虽然还未及冠,因着亲妹被掠走之事,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听此言,他笑着说:
“阿爹你放心,定远公治下,我早就想去看看。”
“北疆苦寒,怕是没有你现在这高床软榻,你若是吃了苦,有了怨怼之心,只管怨为父一意孤行,不要怨恨北疆之人。”
“昏话。”
裴从越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回话,一穿着深青色罗裙的妇人走了进来,抢言说道:
“阿七明年就要及冠,分明就是一个大人,若是不喜北疆便自行回来,纵使真吃了一年的苦,成大事者苦其心志、劳其体肤,此圣人言也,他有何可怨恨的?”
将手中衣物放在裴道真手上,她又伸手点了点儿子的脑门:
“不管在北疆见了何事,想了何事,功课决然不能落下。”
“是,阿娘。”
裴道真的妇人娘家姓叶,生得肤色净白,她家长子与小女儿都有一挺翘鼻子,都是随了她。
可惜,这样的一张脸上却有一道长疤,不仅如此,叶氏取物、抬手用的都是左手,她的右手一直垂在袖中。
裴道真抓过她的衣袖,轻声道:“夫人,两三月光景,只要我在北疆安置下来,就接你过去。”
“六郎你先将自己正事做好,当着儿子的面做什么儿女情长之态?阿盈这次不随你去,怕是也要跟着国公大人回北疆,到时我也就跟着一齐去了,你又担心什么?”
叶氏说话倒是比裴道真还要爽利十倍,见裴道真衣服叠的不好,她拿出来以单手重新叠了。
她面上没有不舍之态,反而让裴道真裴副都护生出了满腔惆怅之意。
“四娘……”
他娘子头也不回,自顾自出了书房,裴道真眼不眨地看着,与裴从越说:“你阿娘这是又羞臊起来。”
裴从越摸了摸鼻子,没有做声。
几日后,裴道真北去北疆,带着卫蔷几次从两京世家手中搜刮来的钱财,由归德郎将卫行歌带五百禁军护卫,卫行歌亦将承此次丰州竞标的护卫之职。
九门开洛邑,双阙对河桥。白日青春道,轩裳半下朝。
洛阳城门处,裴道真仍是有所不解:“国公大人,圣人素来极看重归德郎将,如何……”
卫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乃圣人看重丰州边市一事,你尽管放心,只做你该做之事。”
在圣人眼中,这边市本就是“假造”的,卫蔷便趁机提出请圣人派人同去,看看世家财力,圣人心动,便派了他与卫蔷都信得过的卫行歌来做此事。
却不知卫蔷已经无心再与这东都上下虚与委蛇,随口出了如此一个主意,不过是想让卫行歌和宋岳他们能如愿回北疆罢了。
卫行歌被召到御前时一脸的不舍之意。
在圣人眼里,这是自己精心栽培了四年的掌中兵,定远公一回府就对他各种严惩,又当着他的面重用那承影将军,卫行歌心里怕是早就与定远公离心。
还出言宽慰卫燕歌:“做了此事回来,朕就能给你升上两级。”
圣人决然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不爱东都爱北疆,回了北疆就如游龙归海,再也不肯回来。
除了卫蔷之外,来给裴道真送行的还有陆蔚等世家,和裴道真在朝中的好友如崔d等人。
浩浩荡荡一群人,看着裴道真翻身上马,带着数百人马卷起的滚滚烟尘远去北疆。
“洛阳长道上,春日起尘烟……可惜裴侍郎走得急,我这诗兴刚刚才起,只能写信遥赠了。”
听着那些文臣在感慨自己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赠别诗,卫蔷悄然转身,打算骑马回城去。
“卫施主。”
看着眼前的对自己行礼的和尚,卫蔷挑了一下眉头。
崔d在一旁为她引荐:“定远公,这便是契尘,别看他年纪尚轻,自襁褓时便被岳林寺收为弟子,为长汀子同门师弟。”
卫蔷点点头,并未合十还礼,只抱拳道:“契尘师傅,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出尘高僧。”
崔d见定远公对契尘还算和气,心中不禁一松。
当年存恩寺老僧遥观卫茵与卫薇,说了一句“此女贵不可言”,使先帝有心聘卫茵为太子妃,申荣却想将自己女儿嫁给太子,因此将卫家视作眼中钉,最终杀了卫家嫡枝满门男丁。
此事早就传遍两京,崔d亦有耳闻,也知卫蔷不许僧道在北疆收敛田亩,更不许在农忙时节讲经,还要僧人道士们一起开荒种地,使得一众僧道纷纷南下,世人皆传定远公正是恨当初被老僧一言毁家,崔d心里也忐忑。
要不是契尘相求,他也不想将自己这好友引荐给定远公。
“卫施主,贫僧有一言,可否与施主单独相谈?”
契尘生得眉目俊秀,仿佛已近不惑之年,眉目间却还有几分少年气色。
卫蔷本心并不想跟一和尚单独相谈。
人们以为她不许寺庙占地,又让和尚垦荒是因为她厌憎僧人,这话算是对了。
却并非是因为当初那老和尚的一句话,而是因为她在北疆也见多了寺庙趁着百姓逃难而趁机侵占土地田亩,佛家修来世,也渡此生之心,修着渡着把百姓身家都捞到了手里,还让本该劳作的百姓每日不事生产,这让一心想要重建北疆的卫蔷如何能忍?
忍不了就使了手段,到一州,便清缴一州寺庙田亩,又逼着僧人开荒土地,甚至勒令五年内出家的青壮僧人还俗,她一州一州连占了十几州,也就把大半僧侣道士赶出了北疆。
至于世人传言她因卫家旧事迁怒僧人,她也乐得他们去说,若是她每到一地那些僧人都落荒而逃,反倒省了她的事。
“卫施主,贫僧有一故友,与施主有旧。”
说话时,契尘面上带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木牌。
上面的镌刻的蔷薇花,中间写了一个“顾”字。
半个时辰后,契尘荣幸成为第一个能在定远公面前登堂入室的和尚。
“你亮出顾予歌赠你的信物,是有什么要我帮你做之事?”
契尘看着自己手边的茶盏,笑着说:“昔年贫僧问顾施主,与卫施主算是伯牙子期抑或管鲍之交?顾施主回我四字‘肝胆相照’,说完,顾施主便笑了。”
将手放在茶盏上,契尘接着说:“贫僧愚钝,不知此词出处,只以为两位施主情谊深厚,至上月,贫僧在侥幸赢了姜施主一局,便问其‘肝胆相照’是何意,姜施主取了《史记》一册,贫僧终恍然大悟,顾施主对卫施主之心,如蒯通对韩信也。”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
“昔年度修禅师望存恩寺菩提树下,所见之人究竟是谁,贫僧也已明了。世人愚钝,一女子才名满京都,被圣人青睐欲聘为太子妃,在其眼中便是‘贵不可言’,后又觉一女子诚心事君,为一国之后,便是‘贵不可言’,嫁娶之事而已,有何不可言之处?”
有成为一国之后的命数,便对一国之君也不可言么?
贵而对国君不可言,到底是何等命数?
契尘断定,自己心中所想,才是度修禅师真正不可言之事。
尤其是在他亲眼见了定远公之后。
听他说完,卫蔷也笑了:“契尘师傅不必与我绕弯子,我本就非信命之人,什么命数,什么贵不可言,若人人皆是命中早定,那何必还在世间行上一遭?何况……家门破败,父母早丧,姐妹离散,这样的人,纵使给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也绝称不上是什么‘贵’命。”
契尘道:“施主,这世上家门破败父母早丧之人数不胜数,威震北疆的定远公,也仅施主一人,施主也并非是给自己挣出生路,而是给千千万万百姓亦谋了生路,此乃济世之法,如何称不上一声‘贵’?”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正是晴光大好,卫蔷摇头叹气道:“契尘师傅,如此好日子,总该做些有趣之事,我实在不想与你再论我命数。”
换言之,在卫蔷看来,说自己的命贵不贵的,实在是绝顶无趣之事。
契尘出入尚书令姜清玄府上,也与崔、裴这等清贵世家交好,甚至与顾予歌那等神奇之人也有交情,说起天理命数,与旁人总有可谈之处,可惜到了卫蔷这里,她务实而不务虚,更不喜欢以果推其因,再追究一些玄妙道理。
能言善道的契尘大事怔忪片刻,终于又掏出佛珠拿在手上道:
“卫施主,当年顾施主将此木牌交到贫僧手上,说来日有事可换卫施主相帮,贫僧有一故友姓房,房施主生前极为珍爱长兄遗孤,乃是一女子,名为云卿,八年前,房施主将云卿嫁给了河南于氏在郑州的旁支,后房施主病故,云卿施主在郑州过得艰难,一度来洛阳给郑氏做女学夫子,教授些算学、女工之道。”
深吸一口气,拿起茶盏将其中茶尽数饮下,契尘仿佛才终于压制了胸中嗔怒,道:
“那于氏旁支借房施主生前之助,选官至青州,后宦海浮沉,在邢州任职时知道了云卿施主曾被蛮族掠去北疆,后被她叔父寻回,他便将……便将房云卿逼得要死了。”
说完,契尘念了一声佛号。
“卫施主,贫僧如今嗔念缠身,怕是念千百遍经书亦难消,千百遍与万千遍又有何差?若卫施主肯管此事,贫僧枯坐佛寺,亦感施主仁心善念。”
“房云卿?”卫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刀柄,沉声道,“我知她。”
“当年房直到北疆,就是从我手中,将她接了回去。”
于家旁支?旁支在何处,她可不知道。
卫蔷站了起来,径直向外走去。
契尘以为卫施主是要权衡一番是否该为一女子得罪河南于氏,没想到在定远公府正堂等了一个时辰,他也没等到定远公再回来,只有一妇人匆匆而来,身旁跟了一群国公府管事之类。
“粮食、饮水都要备足……不骑马也有不骑马的好,不然马也不知该如何张罗。”
崔瑶皱着眉细细吩咐,抬头看见契尘,点头行了一礼,又要匆匆离开。
契尘叫住她,道:“崔施主,卫施主在何处……”
崔瑶与契尘也算是相识,看着这和尚还一脸茫然,温雅稳重崔夫人很像学卫清歌对天翻个白眼儿。
“契尘大师,定远公去于家一刀砍烂了大门,我府中上下二百余兵卒也已将于府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