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势(“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

初见柳氏,卫蔷就觉得郑兰娘生得更似其母,同是珠圆玉润,雪堆起来似的人,只是柳氏的眉目更媚更傲几分,加之当了多年当家主母,颇有几分气势,如果说郑兰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芍药,那柳氏就是一已怒放的艳红牡丹。

“前几日妾欲拜访国公府上,却生了些误会,幸得定远公宽宏大量,才让妾得入贵府。”

卫蔷笑了笑,摆手让柳氏坐下。

“兰娘在学中表现极好,已被点为助教,不仅照顾了自家姐妹,连其余姑娘也对她颇为信服,崔教授总夸兰娘灵慧妥帖极类其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起女儿,柳氏勉强一笑,她从来极爱自己长女,也因为长女像极了她,不仅从小诗文算学一概教授,还精心为她挑选夫君,郑裘有意让兰娘去给那克妻的肃王做王妃她都不肯,只想给她找一稳妥世家,夫婿上进,翁婆和睦……如今尽数成了泡影。

什么学中,什么助教,十五岁的女儿家还不论亲事,一辈子已然毁了大半,谈这些又有何用?

“兰娘素来得家中娇惯……”想起郑裘让自己与定远公交好,她心中一痛,转而道,“若是有什么行事不当之处,国公大人尽管责罚。”

听她这么说,卫蔷挑了一下眉头,道:“柳夫人放心,学中有学中的规矩,兰娘只管好好学着,来日好好在北疆为官,我也没道理责罚于她。”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卫蔷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柳氏如今不过是郑裘的一个传声筒,那郑裘自己得罪了她,就要柳氏来做讨好之态,实在是令人不齿。

柳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相公乃是礼部侍郎,平日与其余妯娌夫人往来,也多是旁人奉承她,罕有她去奉承旁人的时候,这定远公既不戴珠佩,又不穿罗衣,连发髻也没个样式,身后更是没有一个夫君,她纵然想说两句夸奖之言都无从说起。

眼前这女子,除了手下兵马,掌中威势,又有些什么呢?

她想了想,又款款说道:

“看到如今定远公府,我就想起从前,如今国公大人承袭祖爵重振北疆,又有皇后撑起卫家声名,想来先国公与夫人在天之灵,亦该觉甚是欣慰,也不知定远公如此才貌,又该寻一个怎样的人家?妾在东都,亦与其他人家往来,若是国公大人不弃,不如下次来妾府上坐坐……”

卫蔷笑了一下,声音淡了两分:“柳夫人来此,是为了看女儿,也是为了我欲辞去丰州都护一事吧?”

“嘶。”柳氏的笑还挂在脸上,手中罗帕被她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

“国公大人,此等事情……”

卫蔷却笑着道:“我不耐烦与人遮遮掩掩,方才说那几句已将我这十几日的客套都用尽了,郑裘恐我舍了丰州都护一职,‘标信法’废除,世家不能再谋通商之利,便想与我交好,又舍不得脸面,才让你来我面前做这应承之人,是也不是?”

这下,柳氏真正慌乱起来。

“国公大人,我久在深宅,这等朝堂之事……”

“看来是我猜错了。”卫蔷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就要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我唤人来带你去见兰娘……”

“不!国公大人。”

柳氏也连忙站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无礼,连几句客套之言都不屑说出口,还有这语气情态,分明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可这般奇耻大辱,柳氏也只能忍下,她勉强道:

“那、那丰州之事,我家郎君确实……”

“你只管回去告诉郑裘,想要我撤回奏本,继续当那丰州都护,就让那杜晓将嘴给我闭上。”

说完,卫蔷转身,袍角一转,就如一片乌云盖在了柳氏的心上。

柳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位女国公,心中想起自家夫君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北疆虎狼,绝世凶兵。”

虎狼、凶兵,自然是不通礼法,不懂礼数。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来与国公大人交好,怎么就只成了个传声之人?

卫蔷可不管这柳氏心中在想着什么,她本因柳氏从前名声高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此人说话虚而不实,说起实事扭扭捏捏,只想先撑一个花架子,真与那郑裘一般自以为是。

于是又道:“不建边市,没有你们世家的银钱财物,只我们北疆自己与乌护通商,虽辛苦些,也不用我在这与你们这些人虚伪客套,有与你们往来的功夫,我多少蛮族都杀尽了。”

坐在马车上出了国公府,柳氏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向那府门。

无礼、无状、仗势凌人,不过是凭借刀兵之利、权势之威!

放下车帘,柳氏依然气息不稳。

她自问在两京世家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定远公不过是借杜晓上书一事发威,逼着各世家自己推动丰州竞标一事,各家如何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需拖上数月,定远公必是要先低头的。

回到府中她必要与郎君好好分说此事!

可待她真回了府上,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自家郎君醉醺醺回了府上。

“大郎,今日我见了定远公……”

“可让她知道了我们郑家的交好之意?”

“大郎,那定远公无礼无状,只凭刀兵之利就要诸世家为之驱使,通商之事乃是长久之议,北疆出人力,世家出财物,我们何须低人一头……”

郑裘涨红了一张脸看向自家夫人,一双眼睛已然带了愠色:

“你可知今日我在那陆蔚府上见了什么?那保宁县公早就成了定远公的马前卒,与那裴道真沆瀣一气。于大卿总说于郑两家同气连枝,可他早知乌护商队一事却不告知于我,使我事事慢人一步。看着陆蔚与裴道真一口一个‘国公大人所言’,我这郑家掌家之人只能陪着笑脸,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滋味?那陆氏、裴氏借着女儿与定远公交好,我郑氏明明也有女儿在她手中,为何我就差了这一着?无礼无状?若是我郑氏步步落人之后,来日人人皆可对我无礼无状,你可懂?!”

柳氏呆立原地,扶着郑裘的手亦被拂开。

她与郑裘二十多年夫妻,也算是举案齐眉,极少有这般尴尬时候。

“大郎,不过是一点财物……”

“一点财物?”

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今日在陆蔚府上见着裴道真与陆蔚皆是一副“不建边市我们也可与北疆财物往来”的模样,郑裘就想起了初见定远公时自己脖子上搭的剑。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日他郑裘利刃加身,那一日裴道真得了定远公青眼。

到了今日,就是他郑裘被通商之利吊得心惊肉跳,那裴道真却稳坐台上。

“罢了,你一妇人又懂什么,快回去后宅吧。”

他对柳氏如此说道。

说完,郑裘甩袖回到书房,呆坐到快要宵禁,才拿起了笔。

中书侍郎杜晓这两日过得甚是气闷,先是他极为爱重的侄子为了一不堪为杜家妇的女子说要去北疆,挨了一顿棍棒也不改其志,接着,他不过上了一奏本骂定远公,竟然引了光禄寺卿于崇、礼部侍郎郑裘等人纷纷写信将他一通臭骂。

“什么世家体统,为一点财物之利,这些人连脸面都不要了。”

将信甩在地上,杜晓快步走到家祠,隔着门缝看着杜明辛跪在牌位之前。

该说的道理他与大兄早就对着自己这侄儿说尽。

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大兄对那卫燕歌还真有几分另眼相待,要不是侄儿执意舍了官职去北疆,大兄说不定还不会拿起棍棒。

看着那背影,忍了又忍,杜晓还是开口了:

“阿拙,那定远公乃是虎狼之辈,归朝不到两月,已将两京十三世家都招揽了个干净,我今日不过初一试探,那些世家就对我群起而攻之,来日怕是成魏武之流,难道你一杜氏子竟然要附逆不成?”

杜明辛身上有伤,从早跪到晚,早已摇摇欲坠,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这一生,还从未有如此坚决之时,偏偏心中不觉辛苦,更不觉后悔。

“叔父,自祖父去后,你与我阿爹心中所想便是重振杜氏门楣,可如今朝堂,真值得杜家如此全力以赴吗?”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冷笑。

这不是卫燕歌面前那个会羞赧亦眼中有光的“阿拙”,而是真正世宦之家倾尽心血养出的继承家业之人。

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匾,杜明辛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氏从前为先帝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对卫氏的?祖父半生与国,因不肯附逆,与叔祖一同被杀,先帝回朝之后又是如何对他二人的?如今的圣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写在紫微宫的匾额之上,我们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权,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一摇摇欲坠的天,加一根难承其重的柱子,这便是叔父与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个字,我是从我家少将军身上学到的,少将军亦曾是定远公马前卒,可定远公肯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远军兵卒极为爱重我家少将军,为了她就与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学读书,见过‘观气’之说,何谓‘气’也?势耳。北疆上下一心,官军同德,此便是将兴盛之势,她定远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来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兴之地大展拳脚?”

“啪嗒”一声响,是杜晓打开祠堂上的铜锁。

他气闷道:“阿拙,此话你今日挨打之时为何不说?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痴态?”

杜明辛脸色苍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远公来杜家,与叔父你,相谈……”

定远公?来杜家?

杜晓连忙回头,惊见一人正坐在自家墙上。

还对他摆了摆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担心她这情郎,你再迟来一刻,我就要破门掳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浓云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墙上。

另有一人从屋檐下走出,对他拱手行礼,一双蓝眼在灯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晓心中不堪为杜家妇的卫燕歌。

无声无息,竟让人进了家中,杜晓吞了一下口水,惊道:“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卫蔷坐在墙上,笑着说,“杜侍郎,我有心来了,你纵使写一百本奏本骂我,也拦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