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

卫燕歌挨足了五十杖,自己一步一步走回了院子里。

卫清歌已端着药在等她。

小丫头生了气,卫燕歌也不在意,嘴唇都白了,说话时还如无事一般。

“早早给元帅将药吃了,我今日惹她动了气,恐会扰她安眠。”

“说是不让家主生气,最让她生气的就是你,好好的将军竟不肯再当,我若是家主,才不肯给你送药,直接刀鞘抽你屁股。”

双手往前抱住枕头,让卫清歌为自己上药,卫燕歌说:“若是家主能不气,我宁肯她用刀鞘抽我。”

她面色上久经风吹日晒,不显本色,看着只比旁人稍白些,解开衣裤,能见一片血红盘踞在原本比羊脂还冷白几分的腰臀上。

卫清歌气闷闷地抹药,又见卫燕歌身后纵横交叠的疤,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汤药里有安神之物,不多时,卫燕歌就睡了过去。

入夜,卫清歌要给她换药,她都没醒,小姑娘要摇头叹气,刚给她将被子掀开,却被人接了手。

“我来就好,你先去歇了。”

“家主,你也病着呢。”嘴里这么说,小姑娘还是甩甩手走了,“我在外面等你,今日得看着你吃药。”

穿着件青色衣袍的女子头发散着,衣袖挽起,先是擦去了卫燕歌身上的陈药,又取了新的药膏一点点抹上去。

她垂着头,长发似水一般从肩头流下。

爬树、打架、斗鸡走马,昔年的卫二郎唯有一头长发随了自己的娘亲,从前无心打理,总是齐肩一刀削了去,也是到了这三四年间有了沐浴的闲暇,这头长发才又留了下来。

手上都是药膏,也不能撩起自己的头发,甩头发又怕惊到了卫燕歌,卫蔷就这般给她把药上完了。

她心下自觉有两分慈母意味,想完又笑了起来。

“看着长大了,还是这么傻,我这病与我杀人有何关系?又与那些鬼怪有何关系?那些道士说我亡魂缠身,可那些人活着也没见赢了我,怎么死了还能更厉害起来?要真如此,人岂不是生不如死?至于那些死在蛮族之手的百姓,他们见如今局面,天天在菩萨身边求我长命百岁还来不及,怎么能敢扰得我不得歇息?”

卫蔷如何不懂卫燕歌的心意,为了她的失眠之症,卫燕歌问尽了僧道神婆。

但凡有法,莫不行之。

本是个天生地养信刀不信命的姑娘,为了自己的病遇佛拜佛,遇道问道。

趴在床上的卫燕歌闭着眼,看着比白日要小一些。

卫蔷想点点她的鼻子,还是怕吵醒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兔窝儿小傻子”,才擦了手端着药离开了。

站在门外,看着一弯新月高悬,月光黯淡反倒显出了群星明亮。

卫蔷想叹气,却又笑了。

“我呀,就不该写什么白山黑水,就该给燕歌一脚,让她赶紧将那什么杜少卿给我折了,狠狠折!”

漫天星光下,定远公很后悔。

卫燕歌仿佛是铁打的身子,睡了一夜,第二日仿佛无事人一般还去后宅上课。

裴道真依照之前与卫蔷议定的那般行事,跟保宁县公府上亲近起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陆蔚又送了几车财物到定远公府上说是节礼,正好卫蔷担忧卫燕歌伤势,就让大厨娘烂炖两个蹄o。

定远公还是第一次点如此费柴之菜,大厨娘简直欣喜若狂,使出全套本事做了两大只蹄o,真真做到骨酥肉烂,切碎了夹在胡饼中,令人唇齿留香。

卫燕歌吃了两日蹄o,第三日就是端午节前一日,圣人召定远公和承影将军入神都苑饮宴。

给两人收拾整齐,崔瑶也担心卫燕歌的伤,连声嘱咐:“少喝酒,最好是不喝。”

卫蔷在一旁说:“我自会看着她,崔姨尽管放心。”

崔瑶便放了一半的心。

过了一个白日后,她心知自己这心放错了。

承影将军卫燕歌被小黄门找到之时,定远公刚被圣人召去了明德宫,而她正在明德宫外的官马坊看几位西北武将所骑来的马。

“皇后娘娘招卑职去长春院?”

“是,请承影将军速与我同去吧!”

小黄门骑马而来,脸红气喘,显然见是找了许久。

卫燕歌看了一眼明德宫重重宫舍,道:“定远公嘱卑职在此处等候,我总该留一声消息。”

那小黄门还要急催,卫燕歌已快步走到了同在官马坊的朝臣身边,行了一礼道:

“各位大人,皇后娘娘招我去往长春院,可定远公让我在此等候,若国公大人找我,还请代禀。”

这些朝臣亦多是武将,与定远公一系少有往来却又天然亲近,只是知道卫燕歌是女子之后有些别扭,他们互相看看,一四十多岁的穿着银丝锦袍的武将一抹胡须,道:“承影将军放心,我必代你代禀。”

一事已了,卫燕歌还是不着急,先喂了自己那匹马两把嫩草,才将之牵出来。

前唐时端午饮宴极为奢靡,至大梁立国,高祖、太宗两代都厉行节俭,直至乾宁年间饮宴之风复又风行,及当朝,前几年圣人身子不适,外庭饮宴都在紫微宫,今年圣人身子稍好,就循先帝之例将端午之宴设在了神都苑。

这神都苑乃是隋代初建,中间有一人力所掘之大池名“北海”,隋炀帝好在其上乘大舟游玩,到了李唐太宗皇帝之时,因此苑奢华过甚,他下令退地还民做民居,可即使如此,整个宫苑也比整个洛阳城的两倍还要大,到了本朝,又废去西边小半,可还是比洛阳城大上许多,宫殿间来往亦需骑马。

水道自“北海”向四周蜿蜒,便将宫苑北面分成了十六个小院,长春院便是其中一个。

卫燕歌跟在小黄门马后沿着北海一路往南,过桥跨廊,途中有舞乐戏耍,亦有以土夯实的高台,台上有壮汉正在摔跤,台下有人围坐而观,不时大声喝彩,将丝帛铜钱之类扔在台上。

更多则是各等珍奇花草遍植各处,春风一起,草木之香甚是悠远。

此等人间美景看在眼中,卫燕歌一路无言,待到了长春院,已过了足足一刻。

“早听说承影将军骁勇善战,先帝甚是爱重,我一直想见见,没想到这般英武的将军竟然是个女子。”

皇后今日穿了一条绣凤百褶裙,外罩红色罩衫,头戴小金冠,她坐在案后上下打量着卫燕歌,脸上带着笑:

“承影将军,你出身何处呀?”

卫燕歌低头道:“回皇后娘娘,卑职出身麟州山野。”

皇后恍然大悟:“你出身山野,家中已无父母,所以才随了定远将军之姓?”

这话仿佛只是寻常询问。

卫燕歌也只作寻常询问,只回道:“是。”

皇后仿佛赞叹:“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就能做到承影将军、归德郎将。”

卫燕歌神色分毫不露,蛮族里通汉语的将领都骂她是母狼吃男人卵生下来的杂种,皇后娘娘的言辞倒是温柔可爱。

皇后自然不知面前之人在想什么,拈了一枚樱桃入嘴,她又笑着说道:

“如此说来,承影将军的婚事也没有父母为你张罗,难怪,难怪……”

皇后连说了几声,脸上笑容一敛就忽地变了副神色:

“难怪那大理寺少卿敢借你传自己断袖之言,不过是看你无父无母之人好欺罢了。”

一听皇后提起杜明辛,之前心中隐约忐忑便坐实,皇后确实要借她生事,卫燕歌道:“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不知您所说何事,至于卑职身份之事,全因卑职长相奇异,世人才误以为男子,此乃微臣之过,与人无干。”

皇后却仿佛气极,大声道:“不知?你不知,我坐在深宫里可是已经知晓了,你明明是女子,世人不过不知你身份就可传与你有断袖之好,这等人有什么好庇护的?不知你是男子,就传与你是断袖,就算你真是男的,这等毁人声名之人也不过是个小人,来人,将光禄大夫杜光义给我传进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是如何教子,此等辱女子声名之事又如何善后!”

实则杜光义早就候在院外,皇后传召,他立时走到堂前,因受君子之礼,只站在堂外回话,

卫燕歌站在一旁看向堂门外,面色如覆冷霜。

杜明辛长相有七分类其父,同样是长眼淡唇之相,只是在杜明辛脸上成了风流,在杜光义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冷淡佛性。

杜光义先对皇后行了一礼,转向卫燕歌又行了一礼。

“承影将军当年在太学时救过犬子,犬子才有幸得将军为友,之前是犬子行事不当才带累将军名声。”

他想致歉,卫燕歌却避在一旁,道:“杜大夫请勿如此,卑职往来于东都北疆之间,从未听过此等传言,更遑论什么名声伤损。”

杜光义还未回话,皇后又冷笑一声:“你缺父母教养,定远公自己也是个不懂规矩之人,哪里能让你知道如何顾忌名声?你也不必为了保全杜少卿的名声就委屈自己,定远公是我阿姊,你从了她的姓,与我也算有亲,此事我给你做主。杜大夫,既然你家儿子辱了承影将军的名声,不如就让你儿子将承影将军娶了,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定远军承影将军,相识多年又有同窗之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可怜承影将军为从军而作男子打扮,既然嫁了人,就只管在东都相夫教子……”

此时,皇后之意昭然若揭。

为卫燕歌讨回公道是假。

要承影将军留在东都,去了定远公一臂膀是真。

“皇后娘娘!犬子已与人议亲,如何能再娶承影将军?”

说话时,杜光义脱去头上纱帽,屈膝就要跪下。

此时,却有一人抢在了他的前面,单膝跪地,大声道: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从军十余年,早忘了自己可嫁人生子,亦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前年少,定远公与卑职讲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卑职心向往之,卑职从前同袍皆死于蛮族之手,亦有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之志。”

“蛮族不灭,不言成家?”

皇后坐在台上冷笑:“定远公手下之人,到了我面前还真是极有志向。”

将该舍的舍了,卫燕歌不卑不亢道:“回皇后娘娘,定远军在北疆寸土必争,至今日能挣出方寸之地,正是人人心中皆有歼灭蛮族收复河山之志。”

门外,杜光义抬起头,看向那个跪在堂中之人。

她穿了件男子的束腰衣袍,杜光义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并无传言中那般健壮。

“杜家郎君可与一护国保家的将军传些玩笑之言,杜家郎君不可娶一不男不女混迹行伍的女子为妻。”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此时却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