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诺(“阿姊兔窝儿求你”...)

有崔瑶在,定远公今年的端午佳节真筹备得甚是热闹,菖蒲、艾草、石榴花流水一般地进了定远公府,说是这三物,又何止这三物本身,各处桌上多了菖蒲纹的花瓶,添了艾草的香在府中氤氲不去,连着卫蔷在内的人更是被摁着量身定做了几身罗裙衣袍。

既然已经做了这些,崔瑶也豪性大发,干脆重新安排起了定远公府里的花木陈设,花木都动了,她又看向了各人屋中的窗纱。

不说每日回府都自觉走错了地方的卫行歌,看着水蓝色床帐有些不知所措的卫燕歌,每有闲暇必被问衣袍花色式样只能缩在书房里装死的卫蔷,制止不了干脆只能投身其中并且愈战愈勇的卫清歌,连陈重远这亲儿子都没想到自己每日那赏花弄茶调香看书随手教养陈府女儿的阿娘竟然有此等魄力。

崔瑶却过得甚是开心,知道贵重之物阿蔷定然不收,她弄的些幔帐之类在她眼中实在不值什么钱,却能让阿蔷过得更舒心一些。

她也不知道清歌小丫头跟在自己之所以身边愈战愈勇,其实是打定了主意――走的时候可以将这些用过之物都解了带回北疆换马。

厨房进了一篓河虾,大厨娘使人来问该如何整治,崔瑶一边批改学生默写的文章,一边说:“寸大的青虾确实鲜美,可吃起来也麻烦,前日清歌做了切面汤饼,饼与汤并非同锅而出,吃起来甚是滑爽,不如就取了虾仁捣碎和入面中做切面汤饼来用,至于汤头,虾头虾壳取油煎了,再以去了油的鸡汤同煮,将韭切碎出锅后撒上,我觉得可以一试。”

大厨娘在厨下听了,午食之时果然上了一道与平常不同的汤饼,饼粉而汤清,鲜香扑鼻,又佐了一道炙排骨一道油煎后调味的冬葵。

卫蔷吃了一口面,鲜美之气顷刻间灌顶而来,听说是以虾泥和麦粉而成,顿觉得自己脾胃都金贵了起来。

吃饭之地仍是书房门口梧桐树树下的石桌,时进五月,暖风熏人,吃着这般鲜美的汤饼,实在让人心神都松懈下来。

一朵梧桐花懒懒闲闲自树上落下,正在扑那汤饼,被卫蔷反手捧在了掌心,又放在了一边桌上。

吃过了午食,素扇也已经送来了,除了秦绪爱在手中把玩的折扇,更多是绢制的纨扇。

崔瑶找人制的扇子自然无有不好,卫清歌拿了一个在手里学着崔瑶说话时的样子扇啊扇,扇了两下之后说:“太轻了。”

崔瑶用自己的扇柄轻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都如你剑那般重扇扇不就成了练武?”

卫清歌眼睛一亮:“那也挺好!”

崔夫人愣了一下,只能又戳了这傻孩子一下。

听说卫蔷要写扇面,秦绪、陈重远都守在书房门口眼巴巴看着,卫行歌看似只静静等着,一双生满了老茧的手暗地里搓啊搓,就怕一会儿伤了扇面。

他们如此期待,倒让卫蔷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提笔之前转了转手腕儿大概也算是郑重了。

卫蔷又不会作诗,只背了几首前人之诗句,给伍晴娘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给伍显文就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崔瑶是她长辈如今又是属下,跟卫蔷讨了一把前司空御史所作“道不自器,与之方圆”。

卫行歌得的一句题在折扇上的“葱岭唯应闻歌行”,他喜不自胜,顿时露出了几分少年的欢喜模样。

在一旁俯身看着的崔瑶摇头道:“旁人的诗你都是原句,唯有你外祖老师的诗,你用便用罢,还改这这样,促狭。”

卫蔷直起身缓了缓手臂,只对自家崔姨眨了眨眼。

想到要给正读书的学生,她又取了《论语》、《孟子》中劝进之句写了。

每个扇面一一看过来,秦绪很不满意,他家阿姊难得有墨宝,怎能如此平平无奇?

“阿姊给我写一个带风月之气的可好?”话还没说完,就被卫行歌一把扯住袖子往外拖去。

卫蔷笑着看他们笑闹,最后索性写了个“风月”给了秦绪,引得其他人都大笑,没想到秦绪甚是喜欢,当即取了旧扇上的白玉坠子换了上去。

到了给卫燕歌的扇子,卫蔷还特意挑了个织成了榴花纹的扇面,踌躇良久,甚是想写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再看燕歌会不会有丝丝羞赧,好歹自己按住了自己的手,最后写在扇面上的是“刀锋所向,黑水白山”。

写罢,她长出一口气,幸好自己忍住了,不然怕是真要叉腰对燕歌说:“你速去给我将那杜少卿折了。”

她心中想着什么,旁人自然不知晓,只看着那扇面,已有人热血沸腾。

一个葱岭,一个白山黑水,两个扇面,寥寥两句已将今后卫蔷所图表露得清清楚楚。

取一地,占一地,就如眼下占了北疆一样,总有一日,西起葱岭,东至白山黑水,定远军都将攻而克之。

卫燕歌拿到扇面,一双蓝眸灼灼若有光,再看卫蔷,也正含笑着看她,似乎在问:“承影将军,你可愿以你之刀锋,来日为我取了白山黑水?”

片刻后,卫燕歌她单膝跪地,沉声道:

“元帅,与蛮族决战之日,末将请为先锋!”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书房里立时安静了下来。

卫蔷看着她,还笑着说:“你带领承影部屡立功勋,这是你率部下于刺探、袭扰、示警、传讯等事上做得好,为何如今却想做先锋?”

卫燕歌跪在地上不动,说道:“回元帅,正因为蛮族绝灭之日将至,我才请正面杀敌,承影部不能擅动职能,末将请去承影将军一职,为一巨阙部步卒也好,湛卢部冲锋骑兵也罢,末将只求能与蛮族正面杀敌。”

笔被架在砚台边沿,卫蔷直了起身字。

承影部司斥候之责,无论挑选精锐还是粮草补给都是定远军中最受偏爱一部,承影部建立之初由卫蔷亲自掌管,过了一年,才转给卫燕歌,不到二十岁就独担一部至今日承影部得蛮族以“狼兵”称之,卫燕歌与承影部早成一体,无论过往之功勋,还是来日之锋芒。

可如今,卫燕歌只求能与蛮族当面血战一场,连承影将军一职也可不要。

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静默中,卫蔷垂眸看着卫燕歌的双眼。

“你不在,承影部交给谁?”

“卫瑾瑜已在承影部效命四年,声名武功皆被敬服,可使副将慕容仙仙暂代主将,卫瑾瑜与苏靖二人为辅佐。”

“她不如你。”

卫蔷先只说了这四个字。

片刻后,又说道:“此事不必再提。”

卫燕歌紧握手中纨扇,另一边膝盖也磕在了地上。

“阿姊,兔窝儿求你。”

卫蔷一怔。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们两人还是麟州山雪中两个挣扎着下山的小孩的时候,在她们都失了家的时候,卫二郎管裹着熊皮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叫“兔窝儿”。

直到几年后破败的长安城里一个女子哈哈大笑,说:

“这等黑发蓝眼的美人本该受千万人追捧,林n你竟然这般暴殄天物?燕歌,你就叫燕歌,随了林n的姓。”

林n真名叫卫蔷,兔窝儿就改名叫卫燕歌,那之后不久,一对双刀取了两队蛮族的脑袋,一个活口不留,兔窝儿这名字就再没人提起。

如今定远军的新兵总觉得国公大人生来英明神武,承影将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忠勇果敢。

再无人去探寻那段最初的相守岁月,是满腹仇怨的无眠、跌跌撞撞的前行和懵懵懂懂的跟随。

那时候,兔窝儿管这卫二郎又或者林n,又或者是失名失姓一孤儿,是叫阿姊的。

其他人都无声退了下去,只有卫清歌与卫行歌守在了院门口。

看着卫燕歌,卫蔷几乎要叹息。

“燕歌,你久经沙场,早不是那等以敌血洗仇怨的意气之人,更不会以私心害公,为何突会有此想?”

“我并非突有此想,身为斥候只能遥遥看着蛮族,却不能挥刀将之冲杀……”

卫蔷忍不住道:“那兀骨突被你追了七天七夜,难道是被雷劈死的?”

卫燕歌动也不动,只说:“兀骨突探查到百姓迁徙之所,实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阿姊,斥候杀敌与主军不同,这本是您教我的。”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是同袍,是部属,亦是亲人,这是第一次,卫燕歌求卫蔷。

卫蔷不能不郑重对待,可正是因郑重,才更要为卫燕歌考虑。

蛮族内斗之后,或今秋或明春,有了世家给的军费,卫蔷就欲携十三州之力将昔年南下灭定远、毁太原、烧长安的蛮族几部全歼之,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此番决战,卫燕歌离了承影部,就是将她全部心血尽数拱手让人,于公于私,卫蔷又如何舍得?

“此事我不会允你,你是一部主将,调动任免乃是大事,我也不会在洛阳空口白牙说许你所想。”

卫燕歌还是跪在地上不动,一双蓝色的眼如北疆秋日时的天:

“阿姊,哪怕只一次,我想陷阵杀敌。”

说话时,卫蔷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双刀,终究又一叹,拉住她的手臂要她起来:“待你回北疆,我会写信给其余各部,此事要众议。”

知她终是退了一步,卫燕歌有些愧疚地低声道:“我知元帅已为我让步,想陷阵杀敌之言,乃是兔窝儿当年与二郎应承过的。”

“你还应承过我老老实实呆着行歌他们回去睡觉,不还是穿着件破皮袄混进蛮人堆里去了无终县找那赵曜?你应了我的话多了!要是都做到了也轮不到你当这承影将军,别与我在这做情深之态,真要记得昔日允诺,就该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将承影部交在你手上的。”

手上施力,卫蔷终是将卫燕歌拉了起来。

片刻后,卫燕歌拿着那纨扇从书房出来,走到院门外,看着守门的两人都有话要说,她先让清歌进去帮卫蔷将写好的扇面都收了,才对行歌说:

“我妄议军职调度,携私心议公事,又欲弃职,让元帅忧心,依军法杖八十,真打完八十我在东都无法效命,先打五十,回了北疆再打八十。”

闻言,卫行歌皱眉道:“燕歌,你本不该……”

“莫要多言,你来行刑。”

卫行歌又低下头,跟着卫燕歌往偏院去了,他几次回头看向院门,反倒更像是将要挨打之人。

“刀锋所向,黑水白山”又被仔细看了一遍,随后被珍而重之地放在一旁。

自己解了外袍趴在凳上,卫燕歌深吸一口气。

第一下刑杖重重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思却去往了他处。

“阿姊,您许过很多人,说要用亲手砍下的蛮族人头祭奠他们,可您已不宜亲上战场,就让兔窝儿替您去吧。”

皮肉之痛,卫燕歌恍若未闻,她抬眼看向比自己眸色浅淡几分的天。

“那些徘徊在阴山内外不肯离去的冤魂,尔等可能听见?卫二郎许了你们的事,已竭尽其所能,数千日夜间她被一颗杀心侵扰折磨。”

一杖又一杖,卫燕歌咬紧了牙关,只有心中之言在反复默念。

“卫二郎至今杀不够的蛮族,从此后有我卫燕歌替之,若未够数,乃是我力有不逮,与人无尤,尔等若要怨怪,自找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