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崔瑶让人采买了五色丝线编制长命缕。
编制一事也不需假旁人之手,书院中的大些的姑娘们多半会做,给她们丝线,她们自然能为自己与姐妹都做好,卫清歌原本不会,跟着崔瑶学了,就给燕歌、行歌都做了,还上了瘾,几乎想把阖府上下兵卒的都应承下来,幸好有燕歌在,将她硬拖开了才作罢。
崔瑶做着长命缕,又动了拿针捏线的意趣,亲手做了一个五毒香囊,在里面填了薄荷丁香,挂在了卫蔷的腰间。
“进了六月我给你做了新的你再将它解下来。”
被崔姨如此吩咐,卫蔷也无挣扎之力,于是素来只穿一身寡淡衣袍的定远公腰间又多了一抹亮色。
有这一抹亮色,亦显出她腰身劲瘦,看得崔瑶好不心疼,又让人嘱咐了大厨娘顿顿要给国公做肉吃。
“阿蔷,我嫂嫂请我和狸奴回崔家过端午,被我拒了,我想领着学生们自己包些粽子,你要是有暇不如与她们同乐。”
“只怕不行。”卫蔷苦笑道,“我在府中躲了这些时日,端午时圣人必要招我入宫的。”
端午处春夏之交,本就是宴饮不断的时候,往年圣人就算病退深宫,此时也会在宫内设宴见见一干重臣。
崔瑶叹了口气,道:“久未回东都,我倒忘了此事,罢了,你在宫里少吃些粽子,回来吃我做的百索棕。”
卫蔷连忙拱手行礼,笑着说:“谨遵崔姨教诲。”
崔瑶笑着说卫蔷淘气。
说完,见卫蔷解了刀,换上一把铁剑,又戴上幕笠做要出门之态,不禁又想叹气。
阿蔷要操心之事太多,她只恨自己为阿蔷能做的太少。
“崔姨,我出门是有些私事要做,您何故叹气?”
“我是叹我家小阿蔷生得太好,这般打扮分明一仗剑游侠儿。”
卫蔷掀开纱幕对她眨眼一笑,才快步走了。
被阿蔷言笑宽慰,崔瑶心中也好过了些许,又生出了其他主意,即使不能同坐吃粽子,可让阿蔷写几个扇面,赶在端午之前让学生们默书,一字不错者,便得此为赏。
想出此法,崔瑶又步履轻盈地往后宅去了。
卫蔷从侧门出了府,身边一人也没带,只牵了匹马,她今日是有一心事要解。
佳节将至,南市街上人也多了起来,杜明辛坐在酒肆二楼,倒了酒端在嘴边却喝不下去,又将酒盏放下。
奇哉怪哉,他杜明辛竟有喝不下酒的时候。
“也不知少将军如今在做何事?”
思及卫燕歌,他端起的酒盏再次放回了案上。
家中已知与他“断袖”的承影将军乃是女子,自然知道他所谓的“断袖”不过是推搪做戏,他爹无心俗事只当他淘气,他娘不知何为竟又心急起了他的婚事。
可令他如此心神不宁的,还是因为他家少将军。
自那日之后,他就再未见过少将军了。
那枚镶金嵌宝的狼牙如今正在他袖中,他想拿出来赏玩,又有些怯意,这怯意极怪,说不出来路,却总在心头。
望着南市街巷,他总盼着他家少将军又骑马而来。
从前少将军在北疆自然没有办法,如今就在这东都城里,怎么见一面竟也艰难?
正在他这一盏酒被端着上上下下之时,他邻座有人喝了一杯酒,对同坐之人说道:“都怪我平素爱与人顽笑,李家郎君知我名声,只当我是浪荡子,如何都不肯将自家小妹嫁我,我找了几次媒人说亲,如今连门都不许媒人进了。”
同坐之人笑了两声,说道:“有意求娶好女,自然要让大舅兄安心,你自该上门去亲自辩解一番。说来,我有一旧友,年少时放诞,为避婚事总假称自己乃是断袖分桃之人,天长日久,人人皆以为他是断袖,如今他想求娶的人家如何都不肯将女嫁之。”
刚刚还诉苦之人笑了:“既然想要娶妻,为何还要以断袖自称?我自认已是极后悔之人,没想到竟有人比我更蠢。”
同坐之人喝了一盏酒,说道:“可见这世上总有更蠢之人。”
“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女子自称断袖吧?”
言罢,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半丈之遥,杜少卿手中的酒终究被他洒在了前襟上。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正满腹有意。
他家少将军自然知道他自称断袖乃是为了躲亲事,自然不会真以为他……
明知必是如此,杜明辛还是无端有些心慌。
终究还是将那狼牙从袖中取出,攥在了手心。
距离他数座之远,有人将他情态看在眼中,隔着帷帽端起一盏清酒喝了下去,那人穿着一身玄青衣袍,唯有腰上悬着一碧绿香囊,
越是见他坐立不安,那人帷帽之后的唇角越发勾了起来。
与自己年纪相当又如何,这分明还是一莽撞小子。
在心中如此促狭之人自然就是略施小计来来解自己心事的卫蔷。
又稍坐片刻,卫蔷一口将壶中酒尽数喝了,掏出一小串钱放在案上,便起身离去。
至于那被她从林家借来做戏的二人本就是这南市中混迹之人,不用她再操心。
自从在北疆立下通律,卫蔷就极少公器私用,她虽然从小是顽皮不驯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是极重法度之人,可今日为了燕歌,她还是破了例。
毕竟,当年那个被她从兔子皮堆里刨出来的孩子,她没有给她一生无风无雨,反倒是那孩子将一身筋骨为她为北疆磨成了如今的悍勇模样。
见了那狼牙,卫蔷还有什么不懂?
她想燕歌能有一份喜乐。
平淡也罢、庸碌也罢,如晏青红那般恩爱久长也罢,如林重华那般咏絮无果也罢。
如今正是好年华的燕歌,也该有眼下这份喜乐的。
一时间旧事萦绕心头,卫蔷驻足站在南市的熙攘街上,看着人来人往。
林锦绣说燕歌总在酒肆与这小子笑谈。
再过两年,北疆粮食宽裕了些,云州城里也可建些酒肆。
这般想着,卫蔷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袖袋,里面轻飘飘一如既往。
“得去信给重华,预支我几年俸禄攒些聘礼。”
她久在北疆,早把世家的婚嫁习俗忘了个干净,只记得一个三书六礼,此事定要找崔姨帮忙张罗,她自己大概也就能去抓对活雁,至于媒人……裴道真算是一人选,亦可请崔姨的大兄崔d来帮忙。
杜明辛之父杜光义喜佛,她可写信去往北疆,看看库中可还有什么未处置的佛像佛经。
至于嫁衣,该让林家从南地寻上好的红锦,总不能让那小子嫁入北疆时失了体面。
深谋远虑搅弄朝堂的镇国定远公思来想去,都没察觉自己一心都是让卫燕歌“娶”了杜明辛。
可见也真是昏了头脑。
清风掠动薄纱,薄纱之下是她的笑。
燕歌之后,那些年幼就跟着自己在北疆搏杀的孩子们也许就陆陆续续各自有家了。
她想摸一摸自己的刀,却只在腰间摸到了一把细剑。
低头一笑,她才发现充耳的叫卖声竟远了,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南市一角的僻静处。
左右看去,像是在几屋舍的后门夹道之间,远远能看见南市外墙,想起自己将马忘在了酒肆门前,她只能重辨方向去找来时之路。
“堂堂卫二郎竟将自己的马都忘了,要是让人知道,还不知道如何笑话。”
口中自嘲,卫蔷用手指晃了晃腰间的香包,闻着西边路上有丝丝酒气,就往那去了。
一家酒肆门前,一汉子喝得醺醺然正要上马,却从失手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却没冲出去,又慌又乱,四蹄乱踏。
那汉子摔倒在地还没爬起,眼见惊马要踩到自己身上,酒也醒了,四肢并要爬起,却慌得使不上力。
四周行人纷纷避让,连酒肆店家都躲回了店里,那汉子挣扎了一下,奋力滚到一边,却是慌不择路,正滚到了马的身下,另一边马蹄又踩了过来。
只见马奋力想要挣脱被捆在横木上的缰绳,伴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前蹄高高撩起,汉子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踢中胸口。
胆小之人已经捂住了眼,不忍看有人丧生在眼前。
汉子也闭上了眼,本以必死,没想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直接将他从马蹄之下拖了出来,等他在睁开眼,已然是死里逃生。
救他那人穿着玄青衣袍,戴着黑色的帷帽,旁人对惊马都避之不及,那人却迎了上去,马蹄欲踏,那人竟然都能灵巧避开,身手之精妙看傻了旁人。
终于,那人一手抓住了辔头,竟将惊马生生制住。
帷帽碍事,那人一手摘了下了下来,露出一张长眉明目的如画面庞,正是正在寻自己马的卫蔷。
将帷帽随手放在马鞍上,卫蔷一手制马一手在马身上细细摸索探查,很快就在马颈处找到了一处伤口。
再看看那艰难站起来的汉子,身上,她说:“你摔下来的时候身上配饰伤了马,伤口略有些深,将周围毛发修剪一下,给它抹些伤药。”
汉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就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轻拍马头一面又说:
“你这马的水喝得少了,你看,将皮拎起来褶皱消得慢,喂水最好每日都换新的……”
那汉子死里逃生,本想一鞭子抽在马上,可他这救命恩人一看就是爱马之人,他张了张嘴,行了一礼,道:
“在下姚乙,京兆人士,来东都访友不得,今日承蒙恩公援手……”
卫蔷听着他满嘴感激不尽,又摸了摸马,,反手拿起帷帽戴在头上,只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以后出门在外多给马喝些水,这马劳累多日,水也少喝,又在颈上挨了一伤,说起来倒比你还凄惨些。”
竟又嘱咐了一通养马经。
闹事惊马一事早就叫嚷着半条街都知道了,对面茶肆一众人出来,只听见救人者在教人养马,有那促狭书生笑着说:
“那人还以为人家是救自己,也想不到人家竟是为救马而来。”
“听说救人那人长得极好?潘安之貌?单手擒马?洛阳城中何时有这等人物?”
“怎么又将帷帽戴上了?”
听说从马下救人之人在教人养马,茶肆前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旁,一穿桃红罗裙的女子抬起了头看向救人之人,却只见了一戴着帷帽的背影。
这女子容色平平,身材纤高,拿起一盒水粉,将画着鸟羽花样的钱袋递给小贩,便转头离去。
绕进一无人小巷,她笑道:“没想到我在梁国国都最后一日竟知道了世上还有同林n一般的怪人。”
口中说出的竟是金玉相撞般的男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