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恩师所答,伍显文心情极好,
想到还要去定远公府接晴娘,他便先与恩师告辞。
转过竹林要出院门,有一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之前听闻伍侍郎为边市之事忧心,今日一见气色甚好,下官也放心了。”
伍显文一见此人,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韩录事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只忧心世家愈福百姓愈苦,此税法之弊也,近日我少来恩师府上,乃是事要做。”
那人摇摇头道:“伍侍郎总是有事,也要珍惜自身,之前朝上凶险,下官从别人口中听来亦心惊胆战。”
来人年三十上下,身高臂长,长了一副白净端庄样貌,穿着一身整齐蓝衣,举止皆有风度,与相貌平平的伍显文站在一起,倒更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谁又能想到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
伍显文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旁人好得多,倒也不只是因为此人他一度想收作妹婿。
韩熹比伍显文小几岁,科举授官却只比伍显文晚一年,本也是一难得的才俊,偏偏时运不济,他昔日上官乃是废王逆党,他好歹撇清关系,还是被几度贬谪,一度沦落到了朔方去当县令,还是他的几位同年为他周旋许久,他今年才回了东都,在门下省当起了小小的录事。
在伍显文心里,此人也是难得实干之才,两人站在一处,旁人也见不到他,他也更乐得与之相交。
“不用为我担心,倒是听闻你病了许久,如今可好了?”
“多谢伍侍郎关心,大概是久居西北,回了东都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好了。”
伍显文记挂妹妹,又说了两句就转身快步离开,韩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人唤他饮茶,他才慢慢转身又往竹林中走去。
定远公府内,裴道真还没走,难得有暇,卫蔷与他和崔夫人讲起了新罗内乱之事。
自古以来,人们便重中原而轻四方,如今的大梁人连南吴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新罗那等偏僻小国,裴道真也一样,对于“渤海国”“新罗国”这些地方也只略知其名,偶尔见了什么稀奇貂皮之类,听人说起才知是从海东国而来,至于新罗,因其无甚物产,他所闻便更少了。
倒是好读游记和野史杂谈的崔瑶知道的比他更多些。
听卫蔷说在前唐助力之下一统半岛的新罗国又陷战火,裴道真叹了口气道:“只在史书上读到过前唐苏烈大将军夷百济灭高丽,生擒其国主,没想到如今新罗衰微,弹丸之地又有新国将立。”
“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国,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罗内乱,海东国衰微,黑水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蛮族觊觎白山一带已久,若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怕是要一统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丛林中猎熊擒虎的部落……随着卫蔷所讲,裴道真和崔瑶皆心驰神往。
伍显文站在门口,本想与国公打声招呼,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间,亦是广阔无垠。
昔年在青州,伍显文亦曾专程去往登州看了海,见天海相接,他自以为也到了一方之极,此时一想,觉从前自己不过一井蛙耳。
卫蔷在诗书一道上连自己十二岁时都不如,关于北方各势力的来龙去脉却是博闻强识,讲完了新罗再讲海东国,最后复又讲到蛮族,她茶都喝了七壶。
恰好伍晴娘授完了课,卫燕歌亦回了府,卫蔷招呼他们互相见过,一起用午食。
今日风稍大,卫蔷干脆就将午食摆在了正堂,一人一案。
因有客,虽然不是设宴,大厨娘也用极了心思,春笋干、蕨菜干泡发后混着猪腿肉做了笋蕨馄饨,再做了轻薄的饼,内里夹了新韭肉丁,在釜中以油烙制而成,正是如今世家才稍有所见的油饼,因比烤出来的饼更白,被称作羊脂韭饼。比如此用心且应时的馄饨和饼,菜反而要简单些,一道茄子,就是将茄子破开以葱白香酱加油焖至酥透,一道蒸羊肉,配了蒜酱。
裴道真心知国公平日朴拙,如今在饮食上突然用精细,定是崔夫人用了心,就如大梁少见的笋干、蕨菜干,定是崔夫人所供。
崔瑶拉了伍晴娘与卫燕歌坐在榻上,一左一右都是寡言之人,她也毫不介意,一个静雅一个俊美,她喜欢还来不及。
卫蔷身边坐了伍显文和裴道真,吃着饭,就说起了后院这帮“北疆待选官”的北去之期。
“几十人连带细软,总要百人护送,我亦有一库财物想要送回北疆,只能等燕歌返回北疆之时,怎么也要再过一两月。”
伍显文极爱这馄饨,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抽空说道:“到时还请将晴娘一并带去北疆,至于我,若国公大人不嫌弃,待今秋秋粮入库事了,我就自请出为丰州刺史。”
丰州有边市,虽人口稀少,亦被算作上州,上州刺史正四品,看似与户部侍郎同阶,一个是边州远官,不知哪年能再入东都,一个是六部堂官,不仅日日得上朝,文思殿议事也有一席之地。
二者如何能比?
这分明是自贬。
裴道真不禁抬起了头,却见伍侍郎脸上微微有些得意,仿佛此是一喜事。
瞪眼抻脖,伍显文又吞一馄饨,道:“我这侍郎本就当得不甚舒心,在东都多年也不知如何与人往来,要不是恩师爱护,怕是早死了千百次,趁着正当壮年去看看未见过之景,幸事也。”
卫蔷笑着说:“伍大人,我早看中你这头脑,别以为到了北疆能只在一刺史位上躲闲,财部要建审计司,统算各州收支、各部报账,比你如今更得罪人百倍,倒也不需往来应酬,你可有意?”
伍显文不禁瞪大了一双小眼睛,脸都有些红了。
“此差事正合我意,国公大人你可千万要替我留到秋后。”
见他欢喜之态无一丝作假,裴道真不由在心中暗叹,自伍显文做了户部侍郎,国库亏空之态比早年好了不少,虽仍是亏空,总不至于无账可查,这等人才却不肯留在东都,乃朝廷之过也。
正在他五味陈杂感叹之时,就听伍显文看了一眼伍晴娘,复又说道:
“国公大人,我这般实在情义,可值得你请我吃顿蒸猪头?且莫忘了带蒜酱。”
卫蔷笑着应允:“此事简单。”
“啪嗒”两声,裴道真裴大人不小心将筷子落在了碗上,那筷子从馄饨碗又滚到了羊肉碟。
……
戌时初刻,坊市皆歇,韩熹缓步进了自家后院。
他久在西北,回东都为官亦囊中羞涩,所赁之处只有前后共三屋,姑且可做前后两院,他家中人口也极简单,刚回了东都就自称妻子已去,只有一爱妾亦得了重病养在后宅。
后宅屋中床上真有一脸色苍白的女子,见韩熹进来,她头也未抬,只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处依门而坐。
韩熹也不理她,只管拿起一油灯,又拉开床底木板,一地道入口赫然出现,他先爬了进去,待能站定身子,才油灯又拿在手中,那坐在门口的女子又走过来,将床底合上。
地道颇深,韩熹走了足一刻,才终于见了光亮。
出口处却并非地下,而是临坊一富商宅院的假山后面。
假山石上悬着一盏灯笼,灯前,一穿着素白衣袍的男子正在昂首观星。
韩熹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
“自定远公归朝,这北斗七星总是格外明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太史公不欺我等。”
说完,那人转过头,又笑着对韩熹道:
“北斗主杀,卫氏可当之,可说为帝车便有些名不副实,她不仅招揽了冀州裴氏的裴道真,也与伍显文来往密切,又从世家敛财运往北疆,姜白衣看似与她不睦,只怕也未必是真……”
韩熹皱眉道:“依大人之意,卫氏有不臣之心?可她若有此心,又如何两度南下救驾?”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本想查梁帝中毒一事,没想到在宫里的鸽子却探到了一桩秘闻,若是卫氏知道两代梁帝在九州池里养了个什么东西,她纵使是伍子胥再世也要反了。”
见韩熹不解,他也不多说,将一蜡丸递给了韩熹。
“这便是那秘闻,你如今且不必知道,只管收好,待来日你真爬了上去,待到风云变幻之时再将之打开,到时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看着手心的蜡丸,韩熹心知此人说话不虚,只先不管蜡丸中是何物,小心将其收好,才道:
“大人现在将此物交给我,可是已决意要离开大梁?”
“离开大梁?东都鸟雀几乎死了个干净,我回去南吴是洗干净脖子要待斩么?卫氏的鱼肠剑在这东都扰得人不得安宁,我打算寻一好去处,三两年不会再见你。倒是你,之前你探了伍显文欲参世家商税之事,我本想借伍显文之手挑动世家寒门之乱,却未成事。眼下世家之心皆在北疆,寒门又欲在朝中压制世家,你往上爬的好时机就在眼前,那姜白衣以一己之力扶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梁帝多疑,见世家往北去,定不愿看姜白衣在朝中一家势大,你也不必再惦记伍显文之妹与你续弦之事,只管寻姜白衣疏漏之处牢牢抓在手中,我亦会让旁人助你。”
韩熹点头称是。
伍显文喊姜清玄为恩师,其实并未受教于姜清玄,他却不同,昔年姜清玄为国子监司业,他正在国子监受教,如今朝中寒门子弟大半为姜清玄旧时学生,众人同气连枝,才能与世家相抗,他能从废王逆乱中脱罪,又能从朔方回到东都,正是借了此利。
他却答得毫不犹豫。
就如那伍显文,本该一颗头颅为那世家寒门之乱滚落在地,而他多番营救未果,只能娶妻妹,先得寒门名声,再承其在户部多年经营。
如今这踩尸饮血的打算已行不通,甚是可惜。
与南吴细作私通乃是叛国之罪,恩师也好,好友也罢,从他在朔方设法为“窦黑”伪造身份那一刻起,就已然从心里抹了去。
“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您初来东都之时明明要取卫氏人头,好令北疆大乱,为何却又收手?”
穿着素袍之人双手握在一起,灯笼的光映在他半边脸颊,依稀能看到他眼下青黑脸颊高耸。
“我早就说了,我们在东都杀不死卫氏,况且……既已知卫氏必反,我又何必杀她?北疆十万雄兵连蛮族亦被杀得节节败退,若有一日她挥刀南指,这梁国又有何人能敌?”
心知自己不该多问,可如今已是最后的机会,韩熹连忙低声道:
“若卫氏必反,我可要提前打算,与之交好?”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又比刚刚冷了几分:“与她交好?你以为那卫氏是什么人都能看在眼中的?裴道真世家寒门左右逢源,颇有姜白衣早年之风,若说为官,你拍马不及,伍显文算学精深近乎异术,你可有之?她入东都,就如巨鹰睥睨山林,能入眼者百中无一,况且,你与她交好,便不可能在东都平步青云,你可舍得?”
韩熹自然舍不得。
那人又抬头看了北方之天,淡淡道:“你也不必与之交好,卫氏必反,可她亦必输。”
韩熹心中一惊,只听那人笑着说道:
“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王之时,便会成天下共敌。”
说完此话,院外有犬吠之声传来,那人不在说话,只抬手将灯笼又拿在手中,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转身回到假山之后,油灯不知何时灭了,韩熹却还在想那人最后所说之言。
“天下之共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