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

卫蔷早起先去看了一圈书院里的早读回来才用早食,饭吃一半,裴道真就来了。

算一算,今日恰是休沐。

“裴大人今日来得巧,大厨娘做的麦粥要不要来一碗?”

托崔氏的福,定远公府里吃上了米,大厨娘也不用再省柴,一大罐子稻米与麦粒同熬的麦粥整治得得粒粒翻花。

裴道真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先行了一礼道:

“崔夫人。”

“见过裴侍郎。”

和卫蔷对坐在石桌旁的崔瑶缓缓站起身,对着裴道真回了一礼。

“小女顽劣愚钝,劳烦崔夫人了。”

“裴侍郎客气。”

裴道真却不只是口头客气,他还备了用红绳困在一起的干肉条,另有几坛好酒。

崔氏见了,面上露出了浅笑:“当年我大兄借读于贵府,年年担酒拎肉,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倒从我处又赚了回来。”

裴道真亦笑:“昔年夫人一支《浪淘沙》名震长安,我家祖辈亦曾言崔氏一女才压满门。”

“罢了,都是从前乐游原上的并驾之交,裴郎才貌我如何不知,怎么如今变得如此客套?”

长安城外乐游原处有升平阁、青龙寺乃是踏春好去处,如崔瑶、裴道真这般出身,每到春景隆盛,总少不了骑马而去,尽兴而归。

崔氏与裴道真年纪相仿,崔、裴两家又交好,说“并驾之交”也非虚言。

裴道真这才直起身,道:“当初小女入宫,是崔夫人写信给崔兄来点拨在下,如今又不辞辛苦远来教导小女,如此恩情,在下铭感五内。”

崔瑶回头,见卫蔷正捧着粥碗眼巴巴看着热闹,她笑着整了一下披帛,道:“阿盈年纪虽小,却有定性,读书习字都极用心,一众学子都得定远公亲手操持吃住之事,裴侍郎尽管放心。至于恩情,你我不过都是为国公大人效命,我本意非为救人,对裴侍郎亦不敢称恩情,裴侍郎要谢,还是谢国公大人便是。”

说完,她又对卫蔷说:“国公大人与裴大人有事商谈,我也该去书院了。”

卫蔷放下空了的碗,笑着说:“今日我家女学政第一次见同僚,实在值得一记。”

女学政?

裴道真转身,崔氏已然离了院子。

“国公大人,崔夫人可是已在北疆授官?”

“先点了一个麟州州学博士,任书已在路上,裴大人下次来就可称崔博士了。”

“崔博士可是要随阿盈他们同去北疆?”

“那是自然。”

一时间,裴道真只觉陈仲桥实在奸猾。

他有女儿在定远公府受教,伍显文有妹妹在定远公府当夫子,妹妹对女儿,猪头对酒宴,他都稍差了一点,没想到他正想着伍显文的时候,陈仲桥却横空出世,直接将妻子都送了过来。

陈老二还真舍得!

想想自家操持家业教养儿子的爱妻,裴道真心里几乎要认了输,他夫人没有崔家阿瑶之才,平素又胆小,他实在舍不得。

“国公大人,陈仲桥到如今仍未授官,到了北疆您打算如何安置?”

“陈仲桥?”

卫蔷将崔氏剩的麦粥倒进自己碗中,刚喝了两口,闻言抬起了头。

“崔氏授官关陈二老爷何事?”

裴道真看着卫蔷。

卫蔷亦看着裴道真。

裴道真心中渐渐浮现陈仲桥那张蓄着美髯的脸,在上面竟有一个大大的“惨”字。

片刻后,裴道真裴大人“哦”了一声。

他一早来了定远公府除了是趁着休沐送来束,也是有事与卫蔷相谈。

“国公大人,关于丰州竞标一事,您之前与我说拟在六月,如今将入五月,那些世家再问,我该如何回复?”

一边听着卫蔷自己收了碗,端起脏了的碗筷一齐放在院门口。

“就说可以准备钱了,七月之前必在丰州竞标,世家在北疆皆无基业,我也不喜欢上门讨债,到时只以实钱为准,不欠不等,不能现场拿出钱,得标当即作废。”

裴道真点头称是,又看着“不爱讨债”的定远公道:“竞标能得几十万贯钱,朝中甚是眼热,总说该在东都竞标,有御史上了几次奏本,想要在朝上众议此事。”

“在东都竞标?我不是傻子,世家也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该把钱给谁。此事真上了朝议,寒门必要再阻挠边市之事,有人比我们急多了,再有这般说话的你也不必理会,于崇他们自会去对付。”

“下官明白了。”

走进书房,卫蔷掏出了一本奏折递给裴道真。

“这是丰州已经选好了几处备选都护府址的奏折,若于崇那些人再来问,你只管给他们看。”

裴道真看了一眼折子,上面已有了朱批,却未说可或不可。

自从圣人病退深宫,奏折都是皇后所批,见此折上的朱砂,裴道真道:“莫说朝议,就连文思殿议事,皇后也丝毫未提丰州督府一事。”

“她自然不想提,她越是不想提,于崇郑裘等人就越是会提。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让有意边市之利的世家都急起来。”

听着卫蔷的话,裴道真的手抖了一下,又苦笑道:“国公大人,如今于崇等人都说您与陈相公借着崔夫人私下勾结,再提起皇后拖延此事,他们恐怕就是内忧外患了。”

“这样才好。”卫蔷坐在案前,取了茶盏为裴道真倒了一杯热茶,笑着说道,“他们越心急,越能为我倾囊而出。”

说起钱时,“不爱讨债”定远公笑了。

如此周折,想要的自然还是世家的钱,更多的钱。

裴道真点点头,定远公此时避而不见,由得流言传遍东都,也让各个想在北疆分一杯羹的世家惶惶难安,若他亦如于郑等人一般想要在丰州边市牟利,此时怕是也要心急如焚。

幸好,他为了自家小女儿被困上阳宫一事顾不得其他,冥冥中竟避过一大劫数。

思及此处,裴道真又说道:“国公大人,端午将至,不知此时蛮族内斗之事如何,若是有何喜讯能赶在节前奏到御前,怕会有火上浇油之效。”

卫蔷转头看一眼窗外,笑着说道:“到时战事好转,丰州就绪,再来一队乌护商人出没于太原,边市之事万事齐备,只是被卡住不能交钱……裴大人,你是不打算让那些贪利好财之人安然过节了。”

既然投身定远公,裴道真自然一心为其着想,北疆变数颇多,能早些将钱收到手中自然是好的。

“国公大人,我亦想过找一亲近世家,让他多多带了银钱去往北疆,此家必急功好利又行事谨慎……”

卫蔷重又看向他,轻声道:“你看中了陆家?”

裴道颔首道:“下官心思瞒不过国公大人。”

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卫蔷摇摇头,裴道真果然能与她想到一出:“再过几日,就会有闻边市之事而越北疆的商队到太原。”

闻此言,裴道真是大笑一声:“分明是国公大人也不想让陆县公安然过节了!”

说到过节,卫蔷突然想起一件私事。

“裴大人,佳节将至,您要不要接阿盈回去过上一日?或者,我设宴请夫人来……”

吃了两日崔姨的软饭,卫蔷也敢将“设宴”二字脱口而出了。

裴道真一愣,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

“多谢国公体恤内子,此事不敢劳烦国公。”

他直起身,也知自己刚刚有些唐突,缓了一下才道:“内子乃一多情之人,阿盈又甚是依恋其母,若是阿盈还在东都未走,她见了一次定会再想第二次,也让阿盈平白多了些牵挂。”

内子思女欲狂,裴道真如何不知?

可他更知自家女儿前途已定,该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女儿非男儿,却走了男儿也未必走得下去的路,唯有自强自身方为第一要务。

须知他来往定远公府如此频繁,卫蔷每每让他见见女儿,他也不过只见了两三次罢了。

虽然心中还舍不得幼女,裴道真也已将之看作儿子一般,更愿其羽翼强健不惧风沙。

见裴道真实在不肯,卫蔷只能不再提起此事。

“对了,裴大人,我还有一私事,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其人如何?”

裴道真忽而一笑,从袖中抽出一信笺。

“国公大人,此事我早就有所准备,杜少卿为人稍有放诞,却不失祖上风骨,这信上所写皆是我使家人问来他在东都城中种种传言。”

卫蔷将信展开,只见第一行就写着:

“断袖。”

……

休沐日,伍显文难得去了恩师府上。

如往常一样,竹林处一众寒门出身的大臣正在痛骂世家。

他恩师也如往常一样坐在亭中下棋,契尘和尚与恩师相对而坐,竹叶声掩住了近在咫尺的世事纷杂。

一人拦住他,道:“伍侍郎,久未在恩师府上见你,前些日子我一堂兄正在说续弦一事……”

伍侍郎眨了眨小眼睛。

若是从前,他必要掏一笔酒钱出来,细细听这人如何夸夸他那堂兄,如今却不必了。

见他径直往姜清玄处走去,那人一迭声喊他。

姜清玄放下棋子,见伍显文站在一旁,笑着说道:“你又不肯学棋,怎么有闲情来看我对弈了?”

伍显文又眨了眨眼,他倒也不是对下棋有了兴致,而是突然觉得那些从前他相谈乃至附和之人言谈乏味,说是压制世家,可所说之策无一可行,说世家巧取豪夺,可说话那人亦在家乡大肆买田置地,还称佃户为刁民,也有清廉寒酸与他仿佛的,开口子曰,闭口圣人言,却指望一篇文章就能骂的世家跪地拜服。

他在自己来惯之地绕林而走,竟不知自己可在何处安置此身。

定远公府中几乎少有人说无用之言,自定远公府以下,连那抱剑的小丫头都是每有言,必有行,他只找个角落静坐着,竟也比此时安然百倍。

“恩师,弟子心中有一难题,想求恩师解惑。”

姜清玄看着自家这极聪明也极耿介的弟子,道:“若是算题便罢了,我年事已高,头眼昏花……”

他对面坐的契尘和尚抬起头看这自称年事已高头眼昏花之人,刚刚,他可是一目一目算的旁人中盘认负。

“恩师,此题并非算题。”

姜清玄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你说吧。”

“请教恩师,您以为定远公与世间男子比,如何?”

姜清玄缓缓放下茶盏。

契尘和尚本执一子将落,手也在半空一滞。

“世间男子?世间男子何其多也,你将定远公与何人比?”

伍显文小心看了眼自己的恩师,低声道:“恩师在弟子心中……”

“罢了,你此时夸我,就是要我以自身比定远公。”

听姜清玄如此说,伍显文竟点头道:“如此说也算分明。”

垂眸看着面前黑白子交错,姜清玄徐徐叹了一口气:“人心难算,你终究还是问了我一道高深算题。”

竹林对面有人在吵嚷着什么,却越发显得此处静谧。

一阵风起,惊得竹林震动。

风歇后,姜清玄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子,一字一句道:

“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与定远公。”

随手拿起一子,他又转回到棋盘之上。

伍显文瞪大了眼睛,又听自己恩师徐徐说道:

“若有人因我所托便可舍了身家性命,我必寝食难安,所以,我素来不喜如定远公那般之人。”

“啪。”

黑子落在棋盘一处,姜清玄摇摇头道:“此局我输了,再起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