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歌也早猜到自家国公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府,忙到昏头转向也没忘了在灶上用大柴小火煨了热汤,等卫蔷回府,她没做汤饼,大厨娘包的馄饨她煮了一碗又浇了汤送到了书房。
馄饨是猪腿肉切的馅儿,加了胡麻,配着热汤下肚浑身都是暖的。
“就算不想睡,也在床上小躺一会儿吧。”
“我昨夜又不是没睡,哪用如此金贵?”
吃了两大碗馄饨,卫蔷看看树影,问清歌:“今日咱北疆那些备选官可还安稳?”
说起此事,清歌撅了下嘴。
“昨日还好,个个都吓坏了,大概是过了一日吃好睡好的好日子,今日就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有些不懂问自己的那些姑娘,都说她们读了不少书,怎么脑子都生得不齐全?要是她们还能回家,一开始就不会让她们进了国公府,在上阳宫里被那般磋磨时,她们敢问这话么?不过是看家主对她们好,就蹬鼻子上脸起来。”
卫蔷笑着道:“问就问吧,问多少遍也回不去,她们在上阳宫里知道怎么活下来,也知道怎么在咱们这讨生活。”
小姑娘还在忿忿不平:“要是这样自然好,就怕她们一面吃着北疆的肉,一面还想着东都的床。”
“此事你放心便是。”卫蔷仍是笑,语气却极笃定,“东都已放不下她们的床了,她们迟早会明白的。”
卫清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家主,她们没家了呀。”
世上有比没家之人更惨的吗?至少在卫清歌的心里是没有的,她也就没了跟那些小孩儿计较的心思。
“家主,裴大人知道我们让小孩儿养羊,又送了十头肥羊过来,说以后每日都送,大厨娘问我怎么做,我说以水煮了再配蒸了的粟饭,大厨娘不甚愿意,觉得薄待了那些小孩儿,可是每日都吃麦面开销实在太大,等她们到了北疆也得吃粟啊。”
被大厨娘说薄待,卫清歌还有点委屈,她小时候吃的麦面还都是家主省出来的呢。
这事看着不大,可吃喝之事乃人之本,卫蔷站在树下想了半天,说道:“先给她们供麦面,等崔姨来了再说,对了,这笔账连着崔姨的开销都记在我私账上,回了北疆我用俸钱抵上。”
卫清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儿:“家主,你一个月才俸钱才一吊钱,上次请裴大人吃饭就花了一笔,后来请伍大人吃饭又花了一笔,现在又要管几十个小孩儿吃喝……”
看着卫蔷一脸“哎呀,居然有人替我算了账”的心虚表情,小姑娘叹了口气说:“算啦,若是不够我拿私房钱帮你补上。”
卫蔷讪笑:“不必不必,几个月不领俸钱肯定就够了。”
她在朝中不是没有俸禄,身上除了国公还有一堆虚衔,朝廷还要管她一百护卫的开销,月俸加禄粮加起来一月足有一百二十吊,可月俸来源复杂,大梁承前唐例,月俸多是出在各地青苗税上,也就是出在北疆自己税钱之中,北疆税钱用来修路建墙都不够,她哪舍得用来自己开销?
自她而始,北疆官吏都过得清贫。她因自己没家没业一个月只给自己一吊月俸,堂堂国公,一方之主,连大梁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在北疆也比各州刺史还少一些,也是因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官署当府宅,吃穿开销都有公中担起,她也不在乎手中是否有钱。
如此看她实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有点儿家底,可每次钱攒多了,她去一趟童学或者看看那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囊中也就空了。
像清歌她们,姓了卫,也都是被她一枚枚铜板给拉扯大的,除非像燕歌、行歌那样早早从了军拿军饷,不然如清歌,可是一直被她养到了十六岁。
至于禄粮这种朝廷每年开春就拨给定远公府的东西,卫蔷就留在了洛阳贴补了燕歌和行歌在东都的开销,他们手下兵卒有个灾病之类药钱都从此出,也让他们和手下的兵在洛阳过得还算体面。
如此一来,真算起家私,除了这卖不掉的定远公府,她这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其实还未必比得上洛阳街边卖蒸饼的小贩。
连清歌都比她有钱。
全天下最穷的国公大人走进了自家后院,有几个姑娘正围着小羊羔在看,见了她纷纷行礼。
卫蔷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体态微丰俏眉杏目的姑娘,正是之前蒲团上长了灵芝,在上阳宫里被折磨到说不出话来的郑玉娘。
郑家三个姑娘长得都有些像,尤其是圆润的下巴,虽然脸色憔悴,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下巴上的软肉都依旧不离不弃。
郑玉娘在她们中年纪最长,长相也最出挑。
前一日她还有些灰败神色,现在看看小鸡小羊,脸上也生动多了。
“你们起来吧。”
小姑娘们都直起身,越发显得郑家三个姑娘是被排挤在外面的,看小羊羔也只是在半丈外看着。
“我让承影将军来教你们些东西,学了些什么?”
卫蔷跟卫燕歌不同,虽然她穿着不男不女的斜襟大袍,可如果不刻意扮男人,看着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子,还是个五官生得极好的飒爽高挑女子,她又是爱说笑的性子,昨日来给小姑娘们讲了半天故事,今日已再见她们就觉得亲近了起来。
这些女孩儿们有些在家中也听过定远公的凶名,可比起上阳宫里的内官姑姑,这位定远公实在是可亲百倍。
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说:“承影将军教了我们喂羊,还教我们怎么看羊是公是母,还带我们去校场教了我们怎么放羊。”
定远公府的校场杂草丛生,已经成了养羊的好地方。
“我见了羊屙屎,承影将军还说要是种地就要把羊屎捡回去作肥。”
“承影将军让我捡羊屎。”
“我捡了!只有我捡了!”
有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姑娘兴冲冲举起了手,裴盈就站在她旁边,看她这般大声说话也连忙说:“再让我试几次我也能捡的。”
卫蔷笑了。
她家承影将军战功赫赫,能拿出来教孩子的竟然就是养羊和捡羊粪,也未免太不正经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最不正经的定远军元帅转身对卫清歌说:“这稀罕事儿可得记清楚了,回了北疆讲给莺歌她们听。”
“嗯嗯嗯!”清歌连忙点头。
卫蔷又对那些小姑娘说:“我那有几本游记、话本,你们若是想看,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有爱读书的姑娘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看了一圈没看见薛洗月,卫蔷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被她委派了清查库房的工作,怕是要忙上几天。
“我那有几本在洛阳买的算学的书,可以给洗月送过来,对了……”说起算学,卫蔷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来教这些姑娘。
收到定远公的帖子,伍晴娘颇受了一番惊吓。
“我一个寡居之人,如何能去教那些世家姑娘?”
她哥伍显文从官署回来,见了定远公的帖子小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是好事,横竖那些姑娘也要在北疆做官,你先占了个师名,将来去了北疆也跟旁人身份不同。”
伍晴娘一时无言。
定远公府的酒不是酒,是能迷了人魂的药,自从那日回来,兄长他就一门心思让她去北疆,从前为她攒下的两屋嫁妆都打算兑成金银让她带走。
说实话,伍晴娘确实想去,却没想到自己兄长这般急不可耐,仿佛那北疆是个经中乐土般的好地方。
“就这般说定了,明日我送你去。”
“大兄,我去了教她们什么?算学我也不过只知道些皮毛……”
伍显文耷拉着眉眼假装听不见,出了屋从偏房里拿了一个包袱又回来了。
“这是我本来给你做了回门穿着看打妹婿的,你明日就穿着去。”
伍晴娘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青色绣锦的罗衣,大片的缠枝石榴花红亮亮地在上面。
这还不算,伍显文袖子一抖,从里面掏出一枚玉簪。
“这是蜀工造的簪子,你戴这个去,体体面面地当你的夫子去。”
伍晴娘还在犹豫,小声说了“大兄”二字。
将玉簪塞在妹妹手上,伍显文面上有些得意:“我从前刚到长安时也想寻个世家私学坐馆,可惜旁人都嫌我为人木讷,不肯让我教那些世家子,木讷又如何?世家子不能叫我一声夫子,世家女子也得喊我小妹一声授业恩师,天下教出男官者芸芸,又有几个教过真正为政一方的女子?那些男子不木讷,却没我家这样的妹妹。”
自家阿兄话已至此,伍晴娘又那还能自卑于身份?只能点灯看书看到半夜,又写写画画了一番,第二日上午伍显文下朝之后特意请假回了家,驾着自家的小车送她去定远公府。
旌善坊左近是东都城中真正达官显贵之地,上次来,伍晴娘满心担心阿兄,今日却有了闲情看这些有遮天蔽日之气的高墙。
来往马车皆极豪奢,伍家这路上极常见的青皮小车倒有些显眼。
坊门处有卫兵把守,一辆极美的雕花大车挡住了大半坊门,似与人有些争执。
“并非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定远公大人有令,凡是去往定远公府的车马一概不可进旌善坊。”
一中年男子穿着绸衣作豪门管事打扮,厉声道:“礼部侍郎郑大人家眷,你一小小坊卫也敢阻拦?”
为妹妹坐在车前打马的伍显文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回儿,绕到自家车边跟妹妹小声说:“自己女儿被人抢了没看见威风,如今把威风使到定远公家门口了,郑胖子怎么就没想明白,皇后不好惹,那定远公不比皇后更凶狠千倍?”
能被卫蔷一眼相中了脑袋,伍显文的脑袋果然非同寻常。
眼见还要争论不休,伍显文走上前道:“我家乃是定远公请所请伍夫子。”
那坊卫眼前一亮,道:“原来是夫子来了,昨夜国公大人和承影将军都打过招呼,我们可是从晨起就在等夫子了!”
说完,这坊卫又招来一人,道:“国公大人家请的夫子到了,你们赶紧引进去。”
见自己小妹如此被照顾,伍显文倒觉比自己被逢迎还要体面十倍,他对郑家管事说:
“这位管事还请让让,让我家夫子先过去。”
我家夫子!啧,唤起来都觉得舒心。
那郑家管事想来是在东都横行惯了,又哪受过这等气?加之伍显文一贯除了恩师府上哪里都不去,相貌又毫无可记之处,这人竟完全认不出这人是自己主家的同僚。
他眉毛一抬,冷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穷酸,也敢让人让道,你可知马车里坐得是谁么?!”
“车里是谁定远公也不见呀,要么你闯进去,要么你退出去,跟我这路过之人耍什么横?”
伍显文牛心左性,在明堂上指着郑裘鼻子骂也不是一回两回,哪会给郑裘家的管事好脸色看,看着郑家马车一侧能让自家马车过去,转身就回去催马。
郑家管事气急要拦,被坊卫一齐拦住了。
青皮小车擦着雕花华车缓缓而过,伍晴娘原本在车里低头坐着,突然抬起了头。
一根长长的金簪挑开了她车篷的侧帘。
半面天光照进了车篷里。
“夫子?分明是个穷酸妇人,也敢称夫子。”
说这话的人也是个女子,她倚在雕花马车的窗前,露着凤眼朱唇,她玉琢一般的手上捏着金簪,神态睥睨,说话时,她手中金簪晃了晃,又显轻慢了十倍。
一身锦绣更是将伍晴娘兄长多年的积累彻底压了下去。
伍晴娘还未将她的样子仔细看清楚,她家小车就已经驶到了前面。
簪长不及,她的车帘终于落下了。
亮了的车中复又暗了下来,伍晴娘还没回过神,就听那女子又冷冷说道:
“郑家女学中的夫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没有谁敢在朝廷二品诰命面前如此无礼而过,此等无礼之人也配称夫子?见不得人的旧罗衣,也敢穿着入国公府?我真为定远公府担心,一双贱鞋脏了宝地。”
伍显文回身就要骂这婆娘,却看见自家马车的前帘被掀开了。
“大兄,停车。”
伍晴娘的手有些抖。
阿兄专门选的新鞋踩在旌善坊的地上,伍晴娘没有回头,下车的时候她扶了一下脑后的玉簪,低头时竟然笑了。
笑了,手就不那么抖了。
伍显文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自己走向定远公府的大门,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道:
“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跟被拦在门前的二品诰命行礼?素衣也好,旧衣也罢,你脚上的鞋再贵,终究我是国公府座上宾,你是坊外不速客。”
这段路伍晴娘得自己走,
她没有见不得人。
她走得完。
正巧卫蔷来门口迎人,正见了此一幕,她不禁笑着行了一礼,说道:
“伍夫子,我国公府上下可是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