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蔷是在端着汤碗的时候知道那只不留行的鸟逃脱了的。
鱼肠部此次送了十支小队来东都,前几日连续抓捕、歼灭了不留行在东都的一众飞鸟,每次来报信都有请功的意味,这次实实在在栽了大跟头,连早有预料的卫燕歌脸上都变得比平时还冷了几分。
她料到可能会抓不住那只鸟,却没想到鱼肠部与那鸟擦肩而过还搭了话。
这下可好,那鸟知道自己被人满洛阳地追杀,必然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轻敌,不慎,重计划不重实情,此次犯下的都是大忌,我身为主将,行事不周,理应接受处置。”
卫燕歌单膝跪在地上请罪。
卫蔷点点头,热腾腾的一碗小宰羊又被她放下了。
“开会,检讨,写下总结,这一套自然少不了,你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就是写下这次你们面对这种专司探查、暗杀、细作的敌方,有了什么经验,又有了什么教训。”
“是。”
卫蔷站直身子,对跪了一地的鱼肠、承影两部之人说道:“不管是承影部还是鱼肠部,你们的战场不会只在北疆,你们的敌人也不会只是蛮族、乌护又或者藏在山野中的匪类,这次来洛阳对你们来说是一次演练,你们确实在收集消息方面颇为出色,可对方不过稍有些掩饰,你们就慌了手脚,连原本的谋划都忘了,这是你们的一错。另一错,则是你们鱼肠部明明也应该与不留行这只鸟一样,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可你们呢?来了洛阳只知道抓人、杀人、抓人、杀人……既无陷阱,又无周密设计,你们到底是鱼肠部,还是泰阿部?为何我看不出区别?为何不留行的人穿了条裙子你们就能将其放过?你们没有想到他会穿裙子,你们自己做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穿裙子,这就是你们比那只鸟差出来的地方。”
之前扮作公子哥儿还被那人假作□□撩拨了一下的鱼肠部一队的队长大声说道:“是!元帅,此次是我草率轻敌,下次别说那人穿裙子,那人变成虫子我也定然将之抓获!我装女人定然比那人装得还像!”
“我也是!”
“元帅,一个月内我也能学做好女人!”
“元帅!我定让我娘老子都以为自己生了个女儿!”
“噗!”坐在一旁喝“小宰羊”的秦绪把自己的碗都喷脏了。
看着一群壮汉下这等决心,卫蔷也觉得好笑,只不过此时不是笑的时候,她便僵住了一张脸:
“不要只做这等样子,回去之后将当时情况细细理顺清楚,一式两份,一份送回北疆给越管事,如何惩处你们是你们越管事的职责所在,我要的,是你们在洛阳都给我打起精神,那只鸟到底有没有离开洛阳,你们要查清楚,这是你们接下来该做之事。”
“是,元帅!”
挨了一顿训斥,过几天怕是还要挨越管事判下的军棍,此刻热腾腾的小宰羊还是要吃一碗的,从卫燕歌往下都吃不下,卫蔷也不劝,自己端着碗走了,自然有卫清歌跟燕歌撒娇卖乖,让她把饭吃下去。
“燕歌,明日我若是入宫,你需替我送一封信,吃完了来找我。”
“是,元帅。”
小宰羊是以豆磨出了浆,煮开后加点石膏便会由汤变块,若是将水除尽,使之成型,便成了文人口中的菽乳,坊间又被唤作豆腐。
北疆也种豆,做出来的小宰羊吃法甚至比洛阳更多些,一勺酱汤,一点韭花,又或者是用荤素一起炖出来的咸汤,放在小宰羊里都很好吃,顾予歌说可以放些糖,大概能吃,但是真不好吃,卫蔷从没试过,糖太贵。
一口一口吃完了小宰羊,已经是月出之时,卫蔷想点灯,手却没拿起火镰。
那些鱼肠部的兵士,他们没有人问她,如果他们的敌人不是蛮人,不是乌护,不是匪类,又会是谁。
就像她说自己意在玉门,卫行歌也没有说什么一样。
“予歌,马上就是第十年了。”
她抬手摸了一下胸口,忽然笑了。
树影昏昏,窗影沉沉,在静谧的暗处,卫蔷低下头笑着说:“十年不南下,只为北疆求生,我已经做到了,过了明年,你就再也封不住我了。”
“你的胸中有两把刀,一把活人刀,一把杀人刀,我用我这条命封住杀人刀,未来十年,你不能动杀戮之念,不能南下,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你要为北疆已经饱受悲苦的百姓活十年,你要为我所要的人间活十年……我知道我这是在逼你,我逼着你与你自己的仇人虚与委蛇,我逼着暂且忘了卫家的血海深仇。
“可是,阿蔷,北疆所需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不要你当乱世奇兵一般的枭雄,凭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念复仇,最后却只在人间留了一个故事。
“你是我对这人间最后的念想,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用你的手,用我告诉你的东西去彻底改变这世间。”
十年……她已经快当了十年的镇国定远公了,披着一副忠君爱国的皮囊,暗地里做着与天下为敌的事。
“予歌,我入东都那日,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胸中有杀人刀的人,我偶遇他两次,两次想要杀了他,都被他逃走了,如果当年在长安,你遇到的是他,你也会封住他的刀么?你不会,你会想杀了他,我也想杀了他,可十年前的我不会。”
天下大乱与她有什么关系?千辛万苦回到洛阳的皇帝就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的人射死,皇帝失命,太子失义,上阳宫里的皇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的心无数次鼓噪着这般的结局,她想看江山崩裂,天下逐鹿,她想听着天下人悲哭嚎啕他们失去的定远军。
是谁杀死了她的父兄,是谁逼死了她的阿娘?她想不通的因果她不必去想,当这世间的人们足够痛苦,他们自然会在死的影去找寻答案。
可这一切都被一封绝笔信改变了。
顾予歌死了,她的绝笔信被林家赶在她冲入洛阳之前送进了她的手中。
抬起右手,卫蔷依稀看见了上面的疤。
于是脸上的笑又灿烂了两分。
丝毫也不像那开朗疏阔不拘小节的定远公。
更像一把……被封住太久的刀,这把刀是她的影子。
不出卫蔷所料,第二日用过午食,宫中就来人请定远公入宫。
卫蔷心里知道,就因为她前一日去赴了于崇的宴。
他们大梁的这个圣人啊,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绝不肯让自己手里的刀与世家有丝毫亲近,真是从没让她算错过。
卫蔷整了整身上的国公锦袍,跟着天使去往紫微宫。
这一个月来,圣人的身子一时说好了,一时说又倒了,太医院的汤药大煮活人一般地送了进去,也不知道是治好了还是治坏了,圣人上次见人还是十日前招了尚书令和陈相公。
圣人的寝宫前朝唤作“贞观殿”,到如今已改名叫“大德殿”,卫蔷刚走进去,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有内官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卫蔷就听见了圣人的声音。
“阿臻来了?快些进来。”
圣人穿了件绣龙便袍,斜坐在榻上,榻上还散着几本奏章。
卫蔷走进去,榻前已经摆好了一把胡凳。
“前几日听闻你为了丰州兴建边市一事,与尚书令在明堂上争执起来,朕便一直想找你来聊几句,可惜身子不争气,起了一夜的北风,我就只能躺在床上。”
“是微臣行事不谨,惊扰了陛下,陛下乃万乘之躯,关乎国本,还望陛下以康健为重。”
听定远公如此说,赵启恩笑了:“阿臻,你是一心急朕之所想,哪里能算得上是惊扰?只是……”
不知何时,大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赵启恩扶住案几,慢慢坐了起来。
“阿臻,若是那些世家子弟都去了北疆,难道不会发现丰州边市只是你之一局么?”
“回圣人,臣已有了打算,蛮族内讧之事没有两三年怕是没有结果,先引了世家人力物力去了丰州,待边市建起来,暂且以蛮族之名压得他们不敢妄动,若是蛮族衰微,微臣便找一群流落北疆的乌护人假扮乌护商队,让世家以为通商之事为真,待世家商队离了丰州,我再让人假扮蛮族将之劫掠,若是世家给予了定远军护卫之资,那沿途之事自然由定远军决断……也许一支商队一去两三年……”
赵启恩听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低着头的定远公。
他想要世家人财两失,卫臻想要的就是世家投诸于北疆的钱财,她要边市,也要世家打算用以通商的财货。
“你真想如此,就不该让世家子弟前去,若他们发现了端倪……”
“圣人,北疆荒僻,尤其丰州,不瞒圣人,微臣如此行事也有几分私心,北疆官制不全,无论才学家世,皆无可为官之人,臣只能以五吏充一官,胜州丰州两地如今连官署都建不起来,臣打算诓骗一批世家子去了北疆,只管让他们去麟州云州等地,再从这几州抽调人手去往胜州丰州,此实在是无奈之法。”
圣人大概是被说服了。
他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仿佛随口道:
“阿臻,北疆女子为官吏之人,多么?”
“回圣人,吏多官少,尤其是为官者皆有几□□家,便会嫁人,嫁人之后或是辞官,或是又请我多招些吏员代办公事,竟然多是些尸位素餐之辈,偏偏生儿育女亦是大事,臣难以渎职误事之名惩戒之,如卫燕歌那等可用之人,百中无一。”
听着卫臻抱怨,赵启恩放下茶盏笑了。
“北疆缺人,你用那些女子也是无奈之法,朕前年想过以定州太原百姓填北疆,可惜尚书令以国库不丰坚决不肯,这事便放下了。让世家子弟去北疆……阿臻,此事你让朕想想。”
想想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再为要人之事与诸世家来往了。
“是。”
今日圣人似乎身子不错,也很有些兴致,又和定远公说起了北疆各处细务,定远公一一作答。
大德殿中多是太监内官,定远公一双眼看来看去,引得圣人问道:
“阿臻,你为何总是看这些内官?”
定远公叹了一口气,竟然从凳上起来,跪在了地上。
“圣人,皇后不贤,微臣身为其姐,难辞其咎。”
“不贤?定远公,皇后侍朕甚恭,哪有不贤。”
“自圣人登基之后已数年没有遴选秀女,后宫中别说妃嫔,连宫女都少,圣人,皇后分明有不贤善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