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氏(“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

穿着女装的卫燕歌仿佛与平日处处不同,又仿佛处处依旧,她眉目坦然,一双澄蓝的眼眸像是藏了天的一角在其中。

杜明辛能从里面看见自己此时的尴尬情态。

“少……你……我……昔日太学中排戏,有人说该让你演那不借铁扇的罗刹女,偏偏我……”

“我确实演不出为一男子嗔痴恨憎之状,是你懂我,”

听卫燕歌如此说,杜明辛唇齿又凝涩在了一处。

每年孔子寿诞,太学学子都要做些戏耍,杜明辛带人排那《美猴王戏耍罗刹女》有人便说让卫燕歌来演那罗刹女,杜明辛明言反对,开口便是“我家少将军明明一堂堂伟男子,若因长相非凡就要演罗刹女,那雷公脸美猴王也演得。”

堂堂伟男子……

乾元末年的东都太学里塞满了世家子弟,他们刚刚从被蛮族一把火烧了的长安里逃出来,是一群奔哭嚎啕的丧家之犬,杜明辛比旁人更凄惨,他自小仰望的祖父被剥去衣冠砍去头颅,被申家人挑在枪尖招摇过市,他自己被爹娘带去房州避祸,回到太学,昔日敬他是宰相亲孙的同窗纷纷冷了嘴脸。

卫燕歌与他们都不一样,她能杀蛮族,也能杀申家逆党。

她走在太学里,如孤狼路过了成群结队夹着尾巴的狗。

她是人们所唾骂的混血贱种,可她也姓卫,那时的人们见多了被打烂的膝盖,见过了向权势低头的枯瘦影子,见过了不屈者的头颅和自以为之人的血。

唯英雄少见。

唯一英雄在太学。

大概也就是如此,观品貌性情,论军功赫赫,横看竖看这许多年,杜明辛都没看出来自己口口声声叫了无数声的少将军竟然是一女子。

杜明辛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袖,也看见了卫燕歌还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他突觉耳廓发烫,额头也有汗沁了出来。

主座上,卫蔷一抬手,勉强遮住了自己的笑,她看向于崇,说道:

“于大卿今日请我来,想必是能解了丰州督府人手不足之难。”

于崇端着酒盏,笑得极为爽朗:“定远公一力筹办边市通商一事,既然有难,我们这几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将酒饮下,他招手让人拿来了一本册子。

“于氏子弟虽然没什么天纵奇才,报国之心从来不缺,此名册上是于家及冠后还未入仕的子弟,定远公只管从上面挑五个得用的。”

卫蔷看了一眼被于崇托在手上的册子,接过来放在了案上。

“于大卿高义!当日我说一个子弟折算钱五千贯,被尚书令给否了,唉,不然,我眼下就能爽快说上一句‘丰州边市竞标一事河南于氏已投两万五千贯!’岂不痛快?”

嘴里说着痛快,却是在明言不能以人折钱,于崇虽然一心让自家子弟把握丰州,并没想过算钱一事,心中也有些不痛快。

明明已经在北疆跟乌护做起了生意,怎么这定远公还是一副没见过钱的穷酸之态?

“国公大人说笑了,为国出力之事怎能算钱呢?倒是尚书令……实不相瞒,下官亦曾是户部侍郎,先帝时每年为北疆拨付军费一事也经过下官之手,可惜圣人继位就拔擢如今的尚书令为户部尚书,他新官上任就说要削减靡费,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对定远军军费下手,只恨那时我已被调任光禄寺卿,不在其位,也无力为国公大人做些什么。”

于崇为何对姜清玄一口一个“姜老狗”,正是因为那道貌岸然的姜老头儿夺去了他本视为囊中物的户部尚书一职。

此事,在座之人几乎尽知。

于府的酒菜一如往常般奢靡,众人面前案上摆一瓷盘,上面放着一只被炮制好的鹌鹑,肉质细嫩的鹌鹑在厨子手中活活褪去毛,用滚水烫过之后开膛破肚再用油酱涂抹,最后上火炙烤,这道菜还有个叫“箸头春”的名字,乃是前唐时的名菜。凡有钱者,好食飞禽而非走兽,凡是活的飞禽,在南市都叫价极高,像这活鹌鹑,两三只便值一贯钱,在座十数人,便是十几只鹌鹑,光这一道菜就要花费五六贯,可换米几百斗,养活一县百姓数日。

牙箸夹起一块鹌鹑腿,眼角见廊柱上绡纱轻舞,卫蔷忽而一笑:“对了,于大卿,丰州偏远,被蛮族盘踞那么多年,几乎已不剩什么,您族中人若要去,怕是要从兴建房舍做起。”

于崇心中一动,到了此时,这定远公居然还要从他身上盘剥银钱?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从乌护换来的金饼已经流入了中原,她怎么总是能豁出脸面来刮世家地皮?

“国公大人说得极是,兴建房舍必不可少,这样,我族中另选二十工匠送往丰州,立时开始修建房屋,至于一应花费,也由我府中承担,如何?”

一旁,郑裘一直默默听着于崇与定远公交谈,听到于崇已经说了于氏子弟任选定远公居然还开口讨要那些人的住处开销,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国公大人,我有两族弟,精于《礼》,听闻定远公在北疆创下的功业,他们亦心向往之,如今丰州百废待兴,想来也需要些熟知礼法之人,他们亦可替国公大人与丰州世家联络。”

定远公还未回答,不知何时坐在了卫燕歌邻座的杜明辛已经笑出了声。

“少将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他似乎还要再嘲讽两句,看了卫燕歌一眼,又闭上了嘴。

郑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实在不是与小辈争执之时。

“郑侍郎不必白白费心。”卫蔷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丰州没有世家。”

郑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道:

“丰州邱氏……”

“早在丰州沦陷之时被蛮人屠杀了干净。”

卫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夹了一块炙虾放入口中。

她说得极是轻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们不由得看向席末,那里坐着一穿赭绸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在下邱亨,竟不知丰州邱氏竟然已经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蛮人侵入丰州,我被家仆护送至太原,后至东都投奔族叔,从无一日忘了重振丰州邱氏门楣,可今日国公大人竟然说丰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卫蔷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尽了力么?怎么还要我这唇齿给你们盖个印?前唐在丰州兴建石城,迁入农户,到了大梁建国,你邱家能在丰州枝繁叶茂,靠的是先辈审时度势,奉大梁为正统,靠的是定远公戍卫北疆,靠的是丰州百姓奉你们为护卫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么也已成人了吧?你们丰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赞一声英勇,可你们奉上黄金白金丝绸布匹,连自家女儿都给了蛮族,从丰州逃到长城内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开门,如何送金,如何献女,如何跪下给的故事讲遍了……丰州邱家,丰州还认你么?时至今日,丰州有了边市之利,你倒是记起来自己家祖坟在何处了,这十几年来你哪怕入我定远军,说一句“不复丰州誓不还”,我也敬你有两分世家骨气,可你什么都没有,唯有脸皮生得比现下丰州城的城墙还厚。”

风动荷叶,绡纱飞舞,幽兰盛开,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远公来之前说“于府不是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定远公还不如拔刀。

费口舌说这些做什么?她说了,自己该如何圆场?

这时,郑裘颇为费劲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经营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几分劳苦,当年北疆战事一起,世家基业被毁乃是莫大惨事,既然北疆已收复,那……”

听着郑裘的话,于崇心中长叹一口气,额头突突作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噫?这话是何人所说?

郑裘话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定远公站了起来。

定远公腰间横着刀站了起来!

在脑子有所反应之前,郑裘的一只脚已经微微抬了起来。

杜明辛拎着酒壶笑出了声,定远公刚一站起来郑侍郎就欲拔足狂奔,这是何等丑态?!

“说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侍郎,你可还记得卫氏郡望在何处?”

定远公缓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郑裘的面前,在郑裘几乎要跳起来的时候,她越过郑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郑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有人替他道:“河东卫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后初代定远公先后攻下长安洛阳立下大功,高祖亲口道定远公乃是两京卫氏,赐下两京城外数千亩良田,让卫氏立堂。”

说话的又是杜明辛。

在场众人皆有些慌张。

两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环绕两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军功而被高祖赐两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远公卫奇。

可后来世事变迁,八家相继衰落,仅剩的卫家也毁于申氏之首,这十多年来号称两京世家的十三世家多在两京附近大肆吞并田亩,真要说起来,其中有多少曾经是卫家的?

“这么说来,我卫家对两京也算有些苦劳。”

卫蔷拈起一条绡纱,脸上挂了几分轻笑。

突然间,她握紧了刀柄,一道流光闪过,一条绡纱落入了她的手中。

郑裘的身子晃了晃。

满堂无声。

刚刚自称是丰州邱氏的那人跌坐在了地上。

“在座诸位,我知道,随着北疆平定,昔日北疆世家都想起了自家的地,自家的钱,自家占据一方的好日子,但是,若各位再入今日一般,让这些人现于我的面前,我这卫家女,就要想起我卫家的地,卫家的钱……到那时,只怕我就不得不向各位来讨债了。”

拎着手中的绡纱,她快步走回到自己的主座之前,竟然堂而皇之地将那“箸头春”以绡纱包裹,放入了袖中。

“燕歌,这酒席没意思,我们走吧。”

“是,元帅。”

所有人皆看着这两人离开,于崇看看被留在案上的于家子弟名册,再看向那邱氏和引邱氏来的郑裘,几乎动了杀念。

杜明辛一双眼睛盯着卫燕歌,看她扶着蓝色的罗裙大步前行,却未追上去。

卫家在两京的地,杜氏也占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