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