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短短几秒间,江若桐脑中思绪已经转过了好几个来回。

明屹刚才的那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他甚至都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江若桐没想明白明屹到底是怎么发现那本书不是她的……难道是乔皙告诉他的?

只是下一秒,明屹的话便让她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书到底是谁的?”

江若桐咬了咬嘴唇,目光低垂,“……我也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明屹一眼,表情里带了几分局促:“是我说谎了,对不起。”

明屹没有吭声,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江若桐看不清他的表情。

于是她继续说下去:“那天你误以为那本书是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否认……”

女孩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极轻微的哽咽,很难不让人动容:“因为他们都说你很难接近,我以为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是我自作聪明了。”

明屹低着头,一时间没吭声。

江若桐抬头看他,声音很低:“明师兄……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明屹的语气淡淡,似乎的确并未动怒。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并没有将本就不多的情绪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的习惯。

顿了顿,他又开口道:“书记得还给我,你出去吧。”

明菀下楼的时候,家里早已不见了江若桐的踪影。

她奇道:“咦?妈妈,若桐姐呢?不是说她来了?”

只是此刻祝心音心事重重,并未留神到女儿在说什么。

还是一旁的刘姨答道:“说是临时有事,走了。”

明菀“哦”了一声,忍不住嘟囔道:“怎么一阵一阵的?”

一旁的祝心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对着刘姨道:“上次给皙皙买的衣服,你洗好熨好了没?”

刘姨赶紧应道:“早就熨好挂起来了,还没来得及给她呢。”

祝心音点点头,“没事,我帮她拿上去吧。”

说着她便往楼上走。

挑这些衣服倒是没费祝心音太多心思,毕竟小姑娘盘靓条顺,活脱脱一个衣裳架子,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也不会难看。

小姑娘很乖觉,哪怕如今这里已经是她的卧室,但也并没有上锁,祝心音轻轻一拧门把手,便将房门给打开了。

教养使然,祝心音自然不会去翻乔皙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因为工程浩大,因此房间里原本那个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立式书柜还在原地,但祝心音已经叫人将里面的书都搬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还剩下的少数一些,都是明屹不会再用到的书。

将洗净熨烫好的新衣服挂进衣柜里后,祝心音又伸手扶了扶歪倒在一旁矮柜上的书包。

只是乔皙书包的拉链没拉,这一扶,里面的几本书也“哗啦”一声全掉了出来。

祝心音弯腰俯身,将滑落到地上的两本书捡起来。

只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祝心音将那张卡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明屹的校园卡……怎么会在她的书包里?

祝心音对乔皙的印象一贯都很好,聪明懂事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不爱出风头,也不像从前那一个,喜欢往人跟前扎。

之前江若桐的那一番话,初初听来,祝心音的确有些不悦,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话里有些蹊跷,难保没有添油加醋。

可现在这张从乔皙书包里掉出来的校园卡……在祝心音看来,几乎可以算是“人赃并获”了。

其实小孩子间的正常来往祝心音并不介怀,可先前这两人在她面前,分明是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

明屹也就算了,祝心音知道他从来都懒得在这种事上掩饰什么,学校里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虽不耐烦,但也没在父母面前刻意遮掩过。

如果刻意遮掩的人是乔皙……祝心音简直不敢想,只怕是家里又要养出一只白眼狼来!

祝心音轻轻敲了敲明屹的房门,“出来吃饭了。”

明屹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还没起身,祝心音又推门进来了。

她走近明屹,将手里的那张卡往他面前一放,语气嗔怪,“丢三落四,要不是我看见了,你上哪找这东西去?”

明屹愣了愣,然后道:“忘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祝心音的语气里带了轻微的责备,“没事别再往那间房去,现在皙皙住在那儿,男女有别,你进进出出像什么样?”

顿了顿,祝心音又自动自发的给他找了个解释:“这卡是你进去找书的时候落在那儿的?”

明屹愣了愣。

祝心音进来的第一秒钟,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会儿她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问下来,明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不是。”

明屹对自己这个妈实在太过了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这会儿是在套话。

他顿了顿,然后简单解释道:“我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显然是思索了几秒,然后才继续道:“送若桐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她裤子脏了,所以把衣服给她挡一挡……卡忘在口袋里了。”

他并没把话挑得太明,但好在祝心音听明白了。

难怪刚才她叫乔皙吃水果她说肚子不舒服……

不过……此刻祝心音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她看向自家儿子,颇有几分忧心忡忡,但她面上不显,只是道:“也是,昨天你那么晚才回来,的确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去。”

“也没有太晚。”明屹的神色淡淡,语气漫不经心,“昨天九点就送她到家了,只是留下多讨论了一会儿问题。”

祝心音一听,脸色彻底变了。

昨晚儿子十一点半才回家来,要按他说的,九点就将人送到了家,那他岂不是又在江家待了两个多小时?

看了一眼祝心音的脸色,明屹没吭声,径直出了房间。

昨晚和江教授聊了两个多小时的事情……似乎也没有必要让他妈知道。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明骏回到了家里。

见这一大家子人没等自己便率先开了饭,他心里颇有几分不爽快。

明骏看了一眼,发现明屹碗里最干净,已经是快要吃完的样子了,于是当即便照着脑瘫儿子的后脑勺敲了一下,“都不知道等等我!”

大概是早已习惯明骏的没事找事,无端端挨了一下打,明屹也没太大反应,仿佛挨打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将筷子放下,站起身来,“我吃饱了。”

“等等。”明骏突然发现了异样,出声叫住了他,“你的花生呢?”

乔皙手上一抖,筷子一滑,刚夹起的那个丸子便“咕噜噜”的滚了老远。

一时间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明屹也借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的横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明菀。

明菀一口汤呛在嗓子里,一时间呛得泪眼汪汪,咳得惊天动地。

祝心音赶紧帮她拍拍背,无奈极了,“谁跟你抢了?慢点喝行不行?”

明屹假模假式的伸手在裤兜里掏了掏,发现一无所获后,淡淡开口:“忘了,我回去找找。”

明骏又是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脑瘫儿子的后脖子上,“让你放好别乱丢!你爷爷给你的,以后是要给你媳妇的!”

先前被打了一下也没什么反应的明屹,这会儿被打了第二下,似乎突然就生了反骨,当下便暴躁的顶回去:“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等到周一的时候,乔皙照例和韩书言一起去奥数班旁听。

课间的时候,明屹从一堆围着他的人当中挤出来,径直走到教室最后排,看了一眼坐在外面的韩书言,语气居然颇和蔼,“你去上个厕所。”

韩书言愣了愣,硬生生憋出三个字来:“我不想……”

明屹转而看向乔皙,“那你出来一下。”

一听他这样说,韩书言还是乖乖起身,将外面的座位让给他,“……还是去一下吧。”

经过前一晚的小变故后,明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只是送出去的东西又怎么好要回来?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的说辞,最后还是干巴巴的一句——

“花生还给我吧。”

话刚说完,他又敏锐地感觉到哭气包大搞是要哭的,于是紧接着在后面又加了一句解释:

“不是因为要留给未来的……万一被我妈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身侧的哭气包,没有看到他预料中的沮丧,而是意外地看见了一双饱含喜悦的眼睛。

他的话还没说完,乔皙便已经举着双手将小花生递到了他面前,脸上写满了“如释重负”四个大字。

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把小花生还给明屹的,本来想等到放学后,没想到他就先来找她了。

明屹猛地收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难得的体贴实在有些多余。

他一言不发的从乔皙手里接过那颗小花生,然后沉着一张脸起身离开了。

走出两步,明屹又回过头来,语气不善:“今晚留下来补课。”

乔皙吓了一跳:“啊?”

“啊什么啊?”明屹皱着眉,“勒贝格积分都不会你还好意思啊?”

今天的课程结束的早,八点就放了,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乔皙和明屹两人,还不到八点半。

明屹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最后一排,他自己坐在了先前韩书言的座位上。

两人面前摊着一张白纸,明屹瞥她一眼,“黎曼积分知道吗?”

乔皙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

因为……明屹的口气让她觉得,知道黎曼积分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明屹并未察觉到她语气中的犹豫,径自开始讲了——

“黎曼积分的原理是将定义域拆分成无数个狭小的部分,进而求对应的值域。但如果在这个狭小范围内值域上下波动剧烈,此时黎曼积分就失效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不可积’。”

“勒贝格积分不对定义域区分,而是对值域进行划分,这就很好地解决了黎曼积分的局限性……”

明屹的声音平缓,逻辑通顺,从积分的定义一路讲到积分的应用,一边说一边给她在纸上演算,面前的白纸被他写满了大半。

乔皙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可连在一起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沉默,每讲完一小段,明屹都会问一句:“听懂了没?”

直到他把一小段重复了三遍,乔皙终于不好意思再摇头了。

她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开口,声音有些发虚:“……听懂了。”

明屹停下手中的笔,侧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么一眼,乔皙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不懂装懂。

乔皙有些难堪,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此刻她既羞耻于自己的愚笨,更羞耻于自己的虚荣。

“我、我……”乔皙的声音里带了轻微的泪意,听起来就更觉得局促,“我太笨了,我真的听不懂……你走吧,别浪费你的时间了。”

她几乎是豁出去一般说出这么一大通话,只为尽早结束这羞耻的折磨。

她这话说完,连头也不敢抬,只怕撞上明屹的目光。

两人之间静默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明屹放下手中的钢笔,一言不发的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径直走出了教室大门。

目送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乔皙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心中却被满满的失落淹没。

乔皙又将面前白纸上的演算步骤看了一遍,发现自己还是一点都看不懂。

她还是一点都不适合学奥数吧,她根本就没有这个天赋的。

不但她自己发现了这个事实,现在……连他也知道了她的愚笨。

她笨得都把他气走了……

乔皙趴在桌上,鼻头渐渐发酸。

她努力忍过那一阵泪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不过是蒙对了一道题,她怎么就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学好奥数这么难的东西呢?

教室前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门被推开。

乔皙泪眼朦胧的抬头看去,正看见明屹朝她走来。

他将手里那瓶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奶茶放到了乔皙面前,语气淡淡的开口——

“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