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有理和尚站在了韩诤的面前,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无力:“别害怕,起来吧,我不杀你。”

有理和尚的这句话真是有着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韩诤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终于发出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有理和尚道:“当然是真的。唉,杀人好累啊,我实在累坏了,我要坐下来休息一会,所以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韩诤如蒙大赦,急道:“一定效劳,一定效劳!上刀山、下火海,我韩诤万死不辞!”

有理和尚吃力地笑道:“就你着熊样还上刀山、下火海呢!算了,别尽说废话了,真要有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我也不会找你。无非是一件小事,占用你一点儿时间罢了。”

韩诤更是激动,忙道:“大师请讲,我韩诤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有理和尚道:“我要休息一会儿,麻烦你去那边,把我的方便铲拿起来,挖个坑,把叶公子好好埋了。”

有理和尚的这个要求倒真让韩诤吃了一惊。有理和尚看着他惊愕的表情,不悦道:“叶公子好歹和你相识一场,你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见到路边有人横死,都是要挖坑掩埋的,这可是一件无上的公德呢!我们出家人用的这方便铲,顾名思义,就是为了行这种方便、铲这种坑啊!”

韩诤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不愿意,我当然愿意,您是大师,是高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我这就去!”

有理和尚笑了笑,一盘腿坐在地上,运功调息,不再理会韩诤。

韩诤又看了有理和尚两眼,见他合十端坐,双目微闭,似乎是进入禅定,当真一派宝相庄严,比真正的大德高僧更像大德高僧。韩诤心里暗骂一声,连滚带爬地拣起了有理和尚的方便铲——这可真难为了韩诤,他从没练过武功,却要拿起这百十斤重的镔铁家伙来挖坑,着实不易啊!

挖坑的时候,韩诤有意背对着叶子,因为实在不忍心去看叶子的惨死之状,可有时又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回头望上一眼,见叶子浑身骨断筋折,尤其是脑袋,都被撞得塌陷了下去,想来整个头骨已经全被撞碎的吧!韩诤禁不住流下眼泪,赶紧又转回头来继续挖坑。

挖了几下,又忍不住想起叶子的惨状,心里万分难过,同时也万分的恐惧。韩诤咬着牙提醒自己:“想点儿好事吧,不然都要精神崩溃了!”可是,想什么呢?都到了这般境地了,难道还有什么好事可想么?韩诤想来想去,当真是一件好事也想不出来,因为想得出神,脑袋在方便铲上撞了一下,这才忽然灵机一动:“哦?现在叶子已经死了,可事情还没有完,这就意味着,今后故事的主人公该轮到我韩诤了?哈哈,这回我可风光了!”——可才想出这么一件好事,马上又觉得这种心理过于肮脏龌龊,连忙淬了一声,喃喃道:“罪过罪过,我怎么能有这种卑鄙下流的想法呢!可恶!实在可恶!”

韩诤一边在思想上做着冰与火的人天交战,一边吃力地用那柄特大号方便铲在地上挖坑,直到天都擦黑了,才算勉强挖好了一个坑来。韩诤浑身大汗,扭头看看有理和尚,见他已经站了起来,精神明显比打坐之前要好上许多了。韩诤暗暗骂道:“真是没天理啊,好人不长命,恶人活百年!”

有理和尚走了过来,看了看韩诤挖好的坑,点了点头,对韩诤合十行礼,道:“真是麻烦韩公子了,唉,让你这样一个书生去做这等粗重工作!韩公子千万原谅,我实在是疲劳过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韩诤连忙道:“不,不,不,大师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应该做的!”韩诤心里却骂道:“这个坏和尚,杀了人还这么文质彬彬的,装什么算哪!”

有理和尚看了看地上叶子的尸体,招呼韩诤一起,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尸体放进了坑里。韩诤抬的是叶子的脚,见叶子左腿小腿胫骨完全被打断了,抬的时候只能抓住膝盖,不由得又是一阵酸楚。

叶子的尸身被放好之后,韩诤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有理大师,我,我,可不可以——”

有理和尚奇道:“你是有什么事吗?”

韩诤羞愧道:“我想起来,我家公子还没给我开这个月的薪水呢,而且,他身上的东西和钱,我也应该取出来吧?”

有理和尚失笑道:“请便,请便!”

韩诤畏畏缩缩地蹲下身来,在叶子的身上摸索了一会儿,只有一张狗儿的习字纸、一张小额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韩诤低声道:“公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大好,可是,请你原谅,你已经归天了,银子还是不能浪费的。”韩诤忍着羞愧之情,拿着东西,缓缓地站起身来。

有理和尚非常客气地不劳韩诤动手,自己用方便铲把浮土一铲铲地撒在了叶子的身上。韩诤眼睁睁地望着叶子的腿脚、躯体、头颈,慢慢被尘土遮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不多时,土已经填平了,有理和尚却并不堆出坟头,他解释说不愿破坏大地本来的面貌。韩诤能说什么呢,只能流着泪,暗中牢牢记住这个地点,准备以后有机会的话再来重修墓地。

有理和尚盖完了最后一铲土,把方便铲倚在身上,双手合十,微微垂下头来,满脸虔诚之色,低声念诵道:“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有理和尚诵经完毕,低声叹道:“唉,叶公子啊,今天凌晨时分你还在那教书先生的小屋里念诵过这段《地藏菩萨本愿经》,但是我在窗外,还曾与你讨论过这部经文的真伪,谁知道,这么快的工夫我就要为你念诵这段经文来超度了啊!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韩诤在旁边心中恼道:“现在说什么‘世事无常’,说的好听,我看最无常的就是你!”但韩诤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当下恭恭敬敬道:“多谢大师为我家公子诵经超生!”

谁知,有理和尚却摇头道:“我何曾让他超生来着?”

韩诤愕然道:“那,大师你方才诵经——”

有理和尚笑道:“岂不闻山西霍县菩萨会有过一副对联么: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金钱能赎罪,分明菩萨是赃官。这道理说得多清楚啊,念念经罢了,就像念念佛门的课本,哪里能够给人超生呢?不过是给自己、给别人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韩诤只听得瞠目结舌,好在早已见识过有理和尚总是一套一套异乎常人的见解,想了一想,也便不以为怪。

有理和尚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韩诤道:“韩公子不妨跟我走一趟吧?”

韩诤吓了一跳,急问道:“走一趟?跟你走一趟?走到哪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