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景在开会。
礼信的领导高层,一半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一半是本土港人。
这场会议已持续三个小时之久,为的是商讨酒店投资并购案。
临近中午,陈裕景见众人吵的如火如荼,说的有理有据,抬手让人终止下,先吃饱饭再继续商议。
宗扬是陈裕景的特级助理,几乎在公司里和陈裕景寸步不离。见陈裕景摘下眼睛,揉了揉眉骨,便打了个电话,让人送餐食上来。
门打开,逢夕宁手里举着餐盘走在最前头,咖啡加三明治,美式木果熏烤肉,差人刚从中环那家西餐厅买回来的。
几个行政助理一并进入,动作整齐有素,只是逢夕宁美貌实在过于显眼,又有些陌生,因此引得好几个高层频频看向她。
包括陈裕景。
他重新戴上眼镜,没什么表情,目光自逢夕宁进门口就一直淡淡锁在她身上。
接着再一扫宗扬,宗扬躬身在他耳边附和:“新招的行政助理实习生,港学大建筑系高材生,Mark说做事勤快又认真,于是收了。”
陈裕景指骨轻点桌面,若有所思:“噢?那岂不是屈材了。”
宗扬垂首,一五一十说道:“也许是姑娘暑假需要实习证明,所以来礼信镀层金。”
陈裕景推了推鼻梁上眼镜,眼尾狭长,冷静沉着:“宗扬,你只是比我大三岁,还未到痴呆的程度,我想,你倒也不必如此骗自己。”
镀金镀到端茶送水的份上,怕不是疯了颠才会这样。
四十分钟过去,会议重新启动。
上午陪同的秘书站久了精神也不济,陈裕景也不强人所难,让宗扬安排她先下去。
逢夕宁收拾好餐盘,正准备离开,陈裕景却突然叫住了她。
她回头,对上陈裕景探究的视线。
“会做记录吗?”
她将餐盘放至身前,点点头,自信一笑:“当然会。”
下午又是长达四个小时的商讨,会议中英夹杂。
97年回归后,便实行两文三语,随着日新月异,普通话周,普通话节,已是家常便饭。
就拿港学大来说,港市第一名校,课程教授也只分全英或者全中。粤语作为私下生活闲谈,才是使用最频繁的场合。
逢夕宁5岁前在内地生活,后随生母来港,再后来,入了国际学校,便是使用英语居多。
相较于粤语,普通话才是自己最熟悉的语言。
她做记录时安安静静,笔下速度不增不减,谁开口发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就凝着谁看。乖巧的人,饱满的唇。
陈裕景不喜欢这样。
明明在听下属汇报,可心思却不断被带跑偏,镜片后的目光,在即拉回将触及到逢夕宁身影范围时,又及时被自己拉回。
他仍沉身而坐,抿唇一言不发,眉间的不耐却愈发加深。
发言的叫Duncan,地产部的老大,今日酒店投资并购,就是由他的部门发起的会议。
新界残留一批英式酒店,年岁已高,风格也与现下人们摩登快节奏的生活格格不入。
早前陈裕景父亲的公司,亦或者说,礼信的前身,怎么得来这批古老酒店的,已不知缘由,总之这是一笔不好算的帐。
新界游客众多,打理好了又是一块肥美的肉。
今日众人聚集于此,便是要把这事分个说道出来。
Duncan见自己陈述提案时,陈裕景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只能心惊胆战的停下,再颤颤巍巍的说道:“陈总,是我这个文案做的实在拿不出手吗?”
陈裕景冷眼扫过去,默了几秒,才微笑开口:“不,很好。”
Duncan这才如释重负。
好什么好?逢夕宁心里在哂笑。
这Duncan试图把将那些老式建筑改走艺术酒店风格,突出最大一卖点,便是让陈裕景拿出那些自己拍卖回来的文物当成噱头作陈列装饰,不仅吸引媒体关注,省了一大笔宣传费,还能让酒店成为指定文物拍卖点,大力推广文化同创意产业。
咋一听,合情合理,还能贴合政府的扶持发展观。
然而从商业投资回报率角度来讲。试问,杀猪焉用宰牛刀,这种不接地气的投机取巧,甚至可以说是造假做空,陈生竟然还能叫好?
逢夕宁暗自腹诽,难道说他伤起人来一流,作商人却不入流?
Duncan才松了一口气,便被陈裕景的下一句话当即吓得正襟危坐。
只见陈裕景话锋一折,闲散靠背,眼神突变阴沉:
“若人人都同你这般敷衍我,礼信怕是明日就要破产。晚上8点之前拿不出合适方案说服我,这个位置,换人坐。”
杀鸡儆猴不要太明显。
现下已经是5点,距离DDL只有三个小时,重构方案岂是三个小时能想出来的。摆明了是要人家走,还得给自己留一个宽厚仁慈的好名声。
逢夕宁忍不住嘴角一嘲。
却不想下一秒,被一道深沉的视线给逮了个正着。
连站四个小时也是腿疼。
这几日的勤快懂事,怕是做了过去十多年的杂事总和。
要不是为了赢取Mark的信任,以及不负何默的中间搭桥,她用得着那么委曲求全吗?
不过逢夕宁向来是言出必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下的人。
面试失败那晚,她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个冰淇淋,结果遇到了崔茜西口中的何默。
何默显然是才加班出来,一身律师装扮,背着黑色背包。累是累,但脸上却是乐在其中。看来入职礼信,也算是圆梦终身。
“何学长,巧啊?”
她一番自我介绍,又是母校校友,两人没过一会儿就熟络。
听说她在找实习,何默问她:“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逢夕宁隐去简历被丢这一茬:“我想进礼信。”
何默长长的舒缓了一口气,摇头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学妹,不是学长打击你,礼信真的难进,大多是要国外留学回来的国际生,本地的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卡的很严。”
岂止是卡的很严,人家是根本就不看。
逢夕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可是学长不也是进了吗?我很是佩服。”
“——唉。”何默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了句:“不断过五关斩六将,进是进了,他们拿我学历当借口,说我眼界浅显,只派我做一些打杂之事。你看”何默拉开书包拉链,不是案情卷宗,反而是翻查资料,收集一些无关紧要的历史边角料。
港学大的口号是“披荆斩棘,为人为已。”
旨在不负艰辛,为人类文明开辟一道知识之光。笔为戬,智为盾,勇往直前,秉持大无畏的精神。
逢夕宁听得难受,但总归不知道原来自家校友在礼信集团这里,受得是这般窝囊气。
新仇旧恨,她打定主意一并讨回来。
开口拜托让何默帮自己留心是否有任何空位。
“什么都肯干?”
“当然。”
于是就这么进了礼信。
行政助理不是好差事,体力活,随传随到。
脱下高跟,逢夕宁毫不在意的揉了揉小腿,酸痛的很。
行政的制服需要穿黑色丝袜,她小腿本就纤细,脚趾似乎涂的是红丹豆蔻,若隐若现,有些不经意的性感。
陈裕景敛了眸,坐在办公室桌后,握着钢笔在签字,不着痕迹地提醒她:“夕宁小姐,这里是我办公室。”
结束了会议,她把笔记本一并交了过来,陈裕景开口让她留下,有事要问。
她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办公的那群人。
左看右看,陈生都不是一个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
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为何会被单独留下?
宗扬被前来明里暗里打探消息的人给问烦了,只冷冰冰,尽职尽责地丢下一句:“是不是陈生平日里对你们太好,让你们忘了哪些话该问,哪些话不该问。”
“哦,那又如何?”办公室这边,逢夕宁边说边打探了整个屋子。
左边是一个房间,不用说肯定是陈裕景平日里午休的地儿。落地窗前是白帆大海,摆设现代大气,见惯场面如逢夕宁,也不得不说,陈裕景这品味,还不错。
走近了他桌前,逢夕宁一本正经:“这桌子可升降调节吗?”
陈裕景似乎对她的自来熟很是无语,挑眉半天,抿唇不搭话。
“好了,我知道这是可调节的了。”她自问自答。
比划了下,磨砂质感的桌面,刚好到她腰的地方。回忆了下陈裕景的身高,逢夕宁在认真想,坐着会矮,躺着可能刚刚好。
她倒在脑海里把不该想的都想了个遍。
叩叩两声,陈裕景显然对她的脱线提问忍耐度到了最高点,漫不经心的敲桌拉回了她的视线。
“回答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陈裕景冷眼凝着她。
他为什么看着她就会头疼?
总之,遇到她,准没什么好事。
逢夕宁回身到真皮沙发上坐下,拿过一个抱枕抱着,再接着把自己的那份简历唰地一声甩给了他。
甩,没错,用的就是甩。
对着上司抽风用甩,她哪怕只是一个大学生也知道这行为,万万不可。
但逢夕宁心中有气呢。
入职本就是为了见他一面,其实她大可耍赖用别的方式,但港学大的人,要的是严谨。
做工的这几日,她把那个趾高气昂的Doris的行径给摸了个遍。
只要是内地或是本地的人投简历,她决绝不会看,还在背后嘲笑说什么CV和Resume傻傻分不清,coffee不喝喝奶茶,真是不懂什么叫小资,土土的。
所以,并不是只针对自己咯?
逢夕宁想,那她也不必留情,只管在陈生面前狠狠告状。
然而Doris只是其中一环,这种现象在内部,屡见不鲜。
逢夕宁扯笑了声:“难怪你那个得力干将只会忽悠你。看看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裕景垂眸,被污染的寸照上,姑娘姣好的面容,干净的背景,她笑得很甜。
与此刻沙发上调皮、不怀好意的逢夕宁简直是两个人。
“怎么说?”陈裕景暂且无视她的以下犯上。
他将脏兮兮的简历,往桌前端正的送了送。
十指交握抵住下巴,敛眸肃目,在细细品读姑娘的履历,确实有着与她这个年龄匹配的过分优秀。
“你是BOSS,他们只会给你看最终结果,漂亮就行,你也没时间去追究过程。Fine,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杜绝人才的后果。我不否认,归国员工有他们的特长之处,但一味屏蔽本地,只会让你这个118层的高空楼柱,从内开始一点点溃败。礼信根植于港,发家于港。如果你是一个只注重眼前结果,但不注重长远的老板,这话就当我没说。”
陈裕景眼眶闪着细碎的光芒,与身后磅礴的蔚蓝天空相得益彰,整个人透露出骄矜的贵气。
“您继续。”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一翻,陈裕景示意她不要停。
逢夕宁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话,他不是没听,说明也有理。顺势往沙发下歪斜一倒,逢夕宁抱着抱枕,无聊的翘了翘脚趾。
“当着全公司的人,开除她。整顿肃清,杀鸡儆猴你不是最会吗?让她难堪,让她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别人的寒窗苦读,和对礼信的全权信任,倒比不过她眼中的一个土。何等蔑视啊,陈生。”
陈裕景撩眼看了过去,她是真把自己这当做了家,姿态毫无约束,好不自在有趣。
男人沉吟了会儿,接着轻哼了声:“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句建议,实则是在为您自己出气?”